20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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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
漫天黃沙細土,側映夜裡灰涼的蒼穹,平靜無聲的荒漠縱然冷冽下來,全然不見它白日的熱騰,夜風蕭索,牙白的圓月高掛懸天,枯黃的老樹伸展枝枒,那是一片靜得不可思議的寂地。
花白的石灰岩受風造化,才得適應這片寸草難生的大漠,然而人也相同,若非慣於安棲在此,熟知沙漠習性,否則又怎能和這片闊土共生共存。但生來便受沙土蒙恩的根生子女,這處是哺育他們的搖籃,吸盡了多少歲月的風沙喝上多少難能可貴的淨水,偷生至此,養得一副駕馭其性的身子骨,在這裡生長繁衍輾轉流離。
人們憑藉孕育他們的土地行事,從商行旅,為求一口溫飽;而也有人依靠它的神秘與無際算計壞事。
夜裡的沙漠若未燃燈,大抵都是一個難以辨識的相同景象,高低起伏的沙原給上頭的明月照出一貫象牙色的白,亮晃晃的,白日見來一成不變的黃沙卻在此時此刻成了反著光的寶石,看起來十分美麗壯闊。但由於沙漠間日夜溫差極大,大多在這個時候,行旅載貨的商隊們總會暫且找個避風的位置紮營,生火煮食,等到將要日出之時再啟程上路,然而就在這夜半時分,一群牽著駱駝的拉車隊伍仍遊蕩於這大漠之間,也不像在趕路,只是這麼循著規矩前行。
也不明白晃晃悠悠地走了多久,直至隊伍最前頭的領隊打熄了火,後方跟隨的人們才驟然停下腳步,一些牽著駱駝的青年在原地轉了個圈,那些走了一日的大傢伙們便乖巧地趴了下來,他們先給駱駝餵上點水,隨即才找了塊禿地生起火來,另一旁負責紮營的十來歲孩子已手腳俐落的攤開了棚布,只待打上木樁撐起成型。
這時領著拉車的幾個男子打了個呵欠,聚集在一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來。
「來到這裡應該就差不多了吧?其實別走那麼遠也行的,」男子扯下頭上的布巾,並從衣服裡頭摸出了幾隻菸草外露的大菸,「要不是荒木小姐過於小心謹慎,為了確保安全才又多走了一段,不然哪需要再繞過來。」
「嘛,多些顧慮也是好的,雖說今日得手的傢伙應該來頭不大,」另一個身型壯碩的男人揮了揮手,拒絕了對方遞過來的菸,「吉田你自個抽就行了,我待會想從車裡偷搬水煙壺出來。」
「都說不能耗費多餘的水了還抽什麼抽!你想挨罵我可懶得奉陪,」被喚作吉田的男人在對方頭上敲了一記,接著便盤腿坐了下來,打亮火石,逕自抽起了看著不堪的劣質菸,「距離補給物資的中繼站還有一段距離,省著點。」
「知道啦。」他不甘心地努了努嘴,一副不大情願的模樣,「話說,新來的孩子現在是在火神那吧?」
「嗯……貌似是啊,」吉田猛力地吸了幾口大煙,而後一鼓作氣地將白霧全數吐了出來,「那小子也在這待了一些時日,總該讓他帶帶新人了。說起來,這個得來不易的新傢伙,也是盼了好一陣子才盼來的。」
「近來風聲傳得廣了,沒什麼父母肯帶孩子出門,要帶也只肯帶十五、六來歲的少年,要找十歲左右的孩子下手可真不簡單。」
「待在火神那的孩子只有十歲?」
「應──應該沒錯,」他意識混亂地擺了擺手,「我也沒多大留意,只聽他們說是個身形特別瘦小的少年而已。」
「你們也不確認一下年齡就隨手亂捉啊!」
「看起來差不多就行!你也不想想火神那傢伙,也不就十六、七歲,長著長著竟就這麼高了,有一米九來著嗎?我想成年駱駝都還沒他高呢,哈哈。」
苦喪著一張臉的男子蹲了下來,也跟著解開頭巾,「還真能笑啊,讓前頭的人知道可就有你受的了。」
「你還真是麻煩,」他側過臉龐,指了指不遠處某個蓋著紅色布棚的拖車,「要真對新來的孩子那麼感興趣,就自個到火神那看去吧。」
男人哦了一聲,摸摸鼻子也就不再說了,他站了起來,徑直地朝著前方的暗紅棚子走去,他確實對新來的孩子有些好奇,畢竟隊內已經好些時日沒新成員加入了,缺乏新血的內部思量起事來總是少些幹勁,今日若能有個素質甚佳的孩子入內,也算是能提升些士氣。
手裡拎著和打理糧食的婦人要來的烤餅,男人來到拖車前頭,他敲了下蓋著布簾的棚子,裡頭似乎沒打亮燈,他正困惑著火神是否不在車內時,轉頭一看,一個紅髮的高大身影正蹲在車輪旁,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喲,在做些什麼啊?」
「啊,相川,」火神拍了拍褲腳旁的沙土,一把站了起來,「我在割卡住車輪的蒺藜,剛才不知怎麼就給纏上了,非常麻煩,所以……對了,先隨便坐…請。」
相川擺了擺手,似乎不大在意,他伸手扔給火神幾個用紙包著的烤餅,接著便找了塊凸石坐下,「算啦,把你那莫名其妙的敬語省了,你還沒吃吧,那些先給你。」
火神感激地道了謝後,便也靠著拉車旁的外側木桿坐下,一副飢腸轆轆的模樣。
「你這裡不是來了個新的孩子嗎,」他左右探了下頭,「怎麼沒見著他?」
「嗯……他還在睡!」
「…是嘛,」相川沉思了會,像是在想些什麼,「我聽其他人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十歲?應該還要再大些吧,雖然看著挺瘦小的,」他狼吞虎嚥地咬著乾澀的烤餅,「不過我也不知道實際的年齡,還得等他醒來再問問。」
「那些辦事傢伙還是這麼隨便……」
「沒什麼關係,畢竟最近這兒也見不到什麼人,硬要找些傢伙過來也難為他們了。」火神吞下最後一口糧食,接著便摸了摸肚子,爾後才像是想起些什麼似的回過頭去,他稍稍扯開了布簾的邊角,裡頭安靜得可以。
他拍了拍沾滿粉塵的手後一把站起,左右張望,在換來對方一個疑惑的問題之前率先開口,他說,「……那個,待會還能不能和管理存糧的那些人要點食物過來?」
相川點了點頭,「還可以,和他們說一聲應該是沒問題的。怎麼,你還沒吃飽啊?」
「是啊,」眼神打轉,火神轉頭瞥了布棚一眼,「如果可以,還希望能再多要些水來。」
02
沙漠存在著兩個氣溫極低的時候,一是落日的垂暮時分,二是給紅沙籠罩的黎明。
而黑子哲也正巧自這樣的酷寒中甦醒,外頭的天際濛濛著亮,滾燙的旭日照著遍地沙土一片紅光,扎著人疼的冰冷還未褪去,只見外頭如同炸了一塊深藍煙硝似的颳起風來。他捲曲起身體,腳底發寒,在腰間捆了幾層的毛毯稍稍滑落下去,促使黑子坐起身來,他不動聲色地摸索著車內的一切配置,並探尋起對外見光的窗,拉車不大,大抵只容得下兩個筋骨長開的成人,再加上裡頭堆積的一些雜物,更顯窄小,隨手一摸可碰得的有兩個沉甸甸的壺,一綑用麻繩綁著的被子,幾件披衣,還有個用紙包著的乾扁東西。
貌似是食物的樣子?黑子先是伸手摀著那團皺紙一陣,直到收回後才改以併起雙手,靠著臉龐呵氣,掌心殘留的香氣確實是糧食無誤,大概就是幾個烙餅。
無從辨別出自己是給扔在一個什麼樣的車子裡,既不像搬運的貨車也不像給人歇息的居所,落入如此來路不明的隊伍手上,說不害怕絕對是騙人的,畢竟現今自己身無分文,手上既無利器也缺少其他賴以維生的器具,獨處於這茫茫大漠,不出數日便會乾渴而死,再者,他也不能明白那些傢伙擄走自己的目的。
回想幾日前,他跟隨父母所在的商隊來到綠洲間的中繼休息,依稀記得當日共有三支隊伍在那過夜、補給飲水及交換糧食,因隊內有專門看顧火堆的守夜人,也就輪不到他們出外輪值,那幾日的夜風尤其大,自紮了營起,除去大伙的用餐時間,黑子就沒踏出過帳篷半步,誰知一夜過去,待他再度醒來,人早已不在熟識的環境裡。
在拉車行進期間,他也曾迷迷糊糊地醒來過一次,但那時只覺渾身無力,視線模糊,什麼事也做不了,僅僅知曉自己全身上下給裹得相當嚴實,車輛行進在平滑柔軟的沙地上,兩側的木輪卻不安分地喀啦喀啦響,無法行動的黑子僅能聽著那從未間斷的規律起伏,過不了多久,他又再度無意識地昏睡過去。
如今……黑子平靜地思考了一會,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幾分,直至摸索到一塊較為厚重的布簾時,他才靠著車體右側坐了下來,掀開遮布一角,外頭的天色仍顯灰暗,不遠處的地面有著燒黑的痕跡,看來是不久前才生過火,捆著拉車的幾條繩索散落一旁,而屈在地上的駱駝則安靜地啃著焦黃的蒺藜。
沒有人在嗎。正當他如此臆測,並打算再將布簾掀得高一些的時候,站在前方的某個傢伙比他更先一步扯開了簾子。
黑子伸出的右手稍稍怔愣了下。
「…你醒來啦!」眼前所見,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紅髮少年,約莫有一米九那麼高,穿著淺紅的大擺寬衣,本該好好地遮掩住手臂的袖口卻給捲了起來,露出裡頭精實的上臂。只見他抱著一個不大的皮壺,並朝著拉車的內部探了下頭,模樣相當有精神,「還以為你就此醒不來了,辰也那邊給的混合香料應該沒那麼厲害才是。」
少年朝著他笑了一下,然後摸出藏在寬衣裡頭的另一包紙袋,「不過你還真能睡呢。喏,拿去,吃個早餐。」
黑子心底仍存著眾多說不出口的困惑,卻又不敢擅自接下,更何況眼前的陌生傢伙更是來路不明,說不準給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默不作聲地嚥了口輕氣,只是縮瑟起身體,而後將自己困進了拉車的角落裡頭。
「不吃嗎?這可是我剛剛去多要來的肉醬餡餅…的說。」錯置了敬語的對方說起話來有股傻勁,少年一腳踩著駱駝蹄邊的大石,而後便俐落地翻進了車內,待坐正之後才拍了拍沾滿泥沙的褲腳。
「你真的不吃?睡了那麼久很餓的吧!」少年瞧了黑子一眼,接著又望了望自己手上的食物,最終還是放了下來,就這麼扔在黑子手邊,「你現在不餓的話,就待會再吃吧,我──剛剛已經吃過啦,啊,這裡還有幾個烙餅,都給你好了。」
見黑子沒有答話,屢屢自言自語的紅髮少年也就不再說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偶爾打上幾個呵欠,他們沉默了一陣,良久,黑子才有些猶豫地開了口,「……能給我一些水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發話將對方嚇了好大一跳,少年愣了一陣,爾後才急急忙忙地給他找了水來。
「…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
黑子接過對方遞給他的皮壺,疑惑了下,「皮壺一般不是都拿來裝酒的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我又不常喝酒,」紅髮少年搔了搔頭,「而且我怎麼可能給你這種年紀的小孩子喝酒啊,你才十多歲吧!」
「……我今年已經滿十六歲了。」
「欸?」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了黑子一眼,「等等,上頭那些傢伙明明就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吧,雖說你確實長得特別瘦小──」
他靜默了數秒,似乎是不滿對方過於直接的言語打擊,但又礙於自身處境無法多說,只得呼出一口大氣,「抱歉,恕我冒昧,您是哪位?」
「我叫做火神大我!話說回來,我和你也是一個年紀的啊!」
「火神先生…」
「別用這麼拘謹的方式叫我火神先生好嗎!」火神皺起眉頭,「這裡的人大多叫我火神,或是直接喚名字的也有,總之是不會有人叫我火神先生的。」
「火神君。」
「火神!」
「……火神君。」
對稱呼似乎有著自己的一套堅持,與黑子爭辯幾回仍沒法改過來後,火神也就不糾正了,「啊──我知道啦,總之別叫我火神先生就行!」
貌似是給火神這不拘小節的稱呼放低了戒心,黑子總算鬆下一直緊繃著的肩頭,「抱歉,我能問一些問題嗎?」
「嗯?」
「將我捉來這裡是有什麼目的嗎?」
「欸,」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火神先是愣了一會,而後才給予答覆,「你的問話還真是冷靜,一點也不害怕嗎。」
「害怕也是無濟於事。」這倒是個千真萬確的事實。
火神了然似地搔了下頭,他將原先撩起的袖口放下,「也…也是呢,只是我已經很久都沒看見像你這般被抓了後還不吵不鬧的傢伙。」
「在這個時候吵鬧的話,說不定一會就被殺人滅口了吧。」
光是這無邊大漠的自然環境,就不知道抹滅了多少無法承受的血肉之軀,更何況是人類間的相互殘殺,若今日葬身於此,不出一二日便會被風沙掩埋,化作塵土,哪裡還有人知道曾有人在此犧牲生命,過程又是如何殘暴如何不堪,因此,保全性命的最好辦法,仍是伺機而動依勢而行。
雖不敢言自己多麼瞭解現實態勢,但作為這片沙漠哺育而生的子民,多少也給教導過可能會碰上什麼險境,只是從沒想過,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危難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沒錯,」火神歛下雙眼,似乎是在想些什麼,但很快地又回復了起初的精神,「總之像你這樣機靈的傢伙,是不太可能會有事的。」
「…那我能逃出去嗎?」
不知道是由何而生的勇氣,黑子竟大膽而平靜地這麼問。
此時,火神並沒有即刻答話,只是挪動身體來到拉車前頭的開口,他扯開遮掩一半的布簾,讓外頭的光線從黑子那側滲進,天已經完全亮了,得以聽見瑣碎的交談聲響、貨物搬運的堆疊聲,及一陣陣的腳步雜沓,於陽光照射之下粉塵猶如一疊疊渾厚的金粉,飄散在嗚咽的晨風之中,時候涼爽,天色碧藍。
終日嫌得荒漠黃沙厭煩的人們,卻又無法忘懷它的絕色與溫柔。
火神又靜靜地想了一會,直到光線盈滿他的側臉,才再度開口,他說,「我想你最好還是放棄這個念頭。」
03
而所謂放棄這個念頭的實際意義又是什麼,黑子心想。
理所當然地,火神不可能因他一句脫逃的請求就鬆口答應,他們素昧平生,又無實質上的利益關係,僅僅作為綁匪與受擄者如此一個搬不上檯面的非情願勾結,自然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再者,詢問對方能不能放自己走,就他現今的處境來說本就是件傻得可以的事情。
他實在想不起自己衝動開口的原因。
撇除他仍掛心於如何出逃這點,作為一個乖巧且安靜的俘虜,黑子可說是相當襯職,不吵不鬧、安分守己,他剛在隊內待下的那周幾乎沒怎麼離開過拉車,就一直待在布棚裡頭,偶有不趕路的時候才隨著火神下車紮營,打理一些日常所需,除此之外,火神還真沒讓他做過什麼其他的事。
意料之外地給照料得妥妥貼貼,水箱內的水沒了就由火神去扛、發配的食糧不夠也靠火神去要,而他就這麼終日待在遮棚裡頭吃飽喝足,偶爾偷聽其他隊員們向火神發發牢騷,有的時候火神也會試圖和他搭話,問些不大深入的身家調查,但說沒兩句就覺得特別彆扭,也就不問了,畢竟黑子總露出個對什麼都不太感興趣的樣子,且不多話,大抵是給兩方不甚對等的關係絆住了腳,他總覺得還是別多說些什麼才好。
見黑子這副模樣,火神倒也沒怎麼為難他,只是一個勁地做著自已份內的工作,清點貨物、管理帳篷,要不就是坐在拉車的平衡桿上陪伴那隻一路同行的駱駝,火神十分了解這幫沙漠驕子的習性,因此也將牠們打理得相當好,每一隻美麗而壯碩的成年駱駝都是如此溫順堅毅,耐得此處的一風一沙。往後又過了一段時日,黑子才從其他人口裡得知火神是整個隊裡最懂得馴服駱駝的青年,一個手勢一個動作,絕非只有打雜這般簡單的本事。
又挨過了幾日,黑子總算當膩了給慣著養著的俘虜,主動向火神開口問道有些什麼是他能做的,或許是被他這麼突如其來的詢問給嚇了一跳,火神愣愣地瞧了他一眼,差點沒給手中咬了大半的烤餅給噎個正著。
「其、其實你就這麼待著也沒關係啊,咳…我不介意。」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吞下那塊餅,火神匆忙拔開皮壺,猛然灌了幾口清水才緩了過來。
「雖說作為俘虜,但這些日子還是受火神君照顧了,」黑子低下臉龐,「因此若能幫上什麼忙的話,我也是十分樂意的。」
「哎……」他搔了搔頭,似乎是有些困擾的模樣,「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個人做事,這麼做著做著也就習慣了,也不需要其他人幫忙什麼的,你突然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叫你做些什麼才好,那個──要不等我想到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再叫你來吧!」
火神雖是這麼答應下來,但似乎也沒要給他安排工作的心思,仍將伙食用水打點得相當完善,沒讓黑子能有動手的機會。但黑子對於這回事還是挺掛心的,時不時就給火神施加「受您照料」的言語壓力,惹得對方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而火神最受不了的便是這般溫吞且深長的愧疚,過不了多久,他總算給黑子安插了個簡單易學的工作,替隨隊探尋沙漠水井的人記下水源所在。
所謂解人苦疾的綠洲在這片寂寥的大漠裡其實並不少見,只是一個個全相隔得遠,偶有碰上新積的水窪過了不久便成了藻類叢生的舊坑,就怕沒人去活絡死水,而也有幾處長著特別好的滋潤土地,水源萬年清澈不減,而這就成了為何得紀錄水源流向及盆湖之因,就只為求一口苟且偷生的解渴餘氣。
這工作確實是相當容易,黑子心想。他老老實實地應了下來,毫無異議,然而現今的自己也沒有什麼得以選擇的餘地,他仍舊沒有捨棄出逃的念頭,只是一直將這件事惦記在心底,為討一份工作行事也是為了能更熟絡隊內態勢,待摸清行進路線之後方能找到疏漏所在,往後才有機會從這離開。
他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加渴望自由。
黑子暗自定下的計劃還算周詳,一面打探起隊內守夜輪值的時間,另一面則不斷計量隊伍行進至中繼站的所需時日,距離抵達下一個中繼站的路程僅剩餘不到一個半日的時間,入夜之後,整批隊伍將會在這鄰近綠洲的中繼站稍作休息並補給物資,屆時能有個輪值交班及搬運物資的空檔,即在如此兵荒馬亂疲憊困頓的當下,便是最為寬裕的脫逃時機。
入夜之後,這將是黑子最後一次在這荒闊的營地裡頭用餐,他將結束這趟荒誕不經的旅途,並期待著獲得自由後能與父母重新連繫。
雖說至今黑子仍不明白自己為何被俘,也想不到捉了自己會有什麼好處,但在這待了將近一個來月的時日,終究是沒吃過什麼悶虧與苦,單就這點而言,他甚至覺得己身遭遇已算無比幸運,聽多了沙漠間各種擄人行搶的兇殘手段,能不被刮上一層皮削掉幾塊骨並全身而退,早算是不可多得的奇蹟。
這也多虧了一直照料著他的火神。當日夜裡,他和火神坐在火堆旁一起用了最後一頓晚餐,正當黑子嚥下最末一口夾了肉的薄餅時,他突然坐挺了起來,語氣認真地向火神開了口。
「非常感謝你,火神君。」
對於他這來得突然的感謝,火神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哎,突然說這些做什麼啊。」
「沒有什麼特別的,」黑子搖了搖頭,火神的確沒有虧待過他,也從未將他當作奴僕看待,因此這些感謝的話說起來確實是絲毫不假萬分真心,「只是覺得一直以來都受你照顧了,明明我只是個不需多加理會的俘虜而已。」
「這個……」聽到這裡,火神皺了下眉頭,像是對他後頭的那句話不太認同,他想了一會之後終究是沒能再說,只是伸出手來摸了摸黑子的頭,「…算啦,我以後再告訴你。」
只怕這以後是沒有機會了。黑子沉聲不語,僅只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的火光,點點焰燒的紅自他淺藍的眼瞳之中泛出光來,釀出了一片熾熱的燎原星火。
待弦月由升轉落,黑子自這萬籟俱寂的夜中悄悄甦醒,他輕巧地翻身而起,裹緊為了禦寒從不離身的長袍外衣,躡手躡腳地從帳篷中溜了出來,外頭一向沒能打熄的營火如今卻因交班的懈怠而化成黑灰,餘留些許飄忽上升的煙裊,他蹲在燒盡的土塊旁仔細觀察,看來這火才方熄不久人也剛走,正是趁勢遁逃的好時機。
這數十日來的隨隊經驗告訴他,自中繼站的東南邊前進,走上幾十里路便能見到一處自然天成的砂岩洞窟,那處也曾是個提供行旅商隊的中繼站,但隨著周遭的水井乾枯使得態勢每況愈下,往後提供物資的站點才遷移至現今的位置。如今那處雖因水源問題無法久居,但若是作為遮風蔽曬的躲避處所至少還能堅持一陣,黑子心想,隊伍不可能因他這相處不過三十來日的俘虜失聯便停下規劃妥善的行進腳步,只得靜待他們離開數日走上數百里遠,他再由此處回到中繼站尋求救援。
一切安好,黑子踏著堅定而輕巧的腳步一路向東南行,當他來到隊伍最外的交界處時還恰巧碰上換班的守夜正扯開帳篷的遮布,準備起身輪值,幸虧黑子反應靈敏,瞬間閃躲進了幾個堆得高聳的木箱後頭,才沒給發現行跡,他一面慶幸起自己的存在感稀薄,另一面則舒心於旅途的疲憊困頓使得大部分的守夜者皆是這般精神不濟,尤以在難得放鬆的中繼站更為如此,黑子在後頭待了一會,直到確認無事之後才繼續前進。
他穿過幾處高低顯著的沙丘,這全是大漠受荒風吹化的成果,白日見來,那僅是一片黃沉沉的土色,如今入了夜,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卻成了銀白的點點星子,冰涼的土地徹骨的風,象牙的月色映著流浪的無盡哀愁。
他總算能走,黑子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向前,然而就在他翻過遮蔽隊伍的第二個沙丘時,身後一道響亮的喊聲喚住了他的腳步。
「喂。」
黑子回過了頭。
04
夜色闃寂,天際呈現一類墨色勻稱的黑,唯有一盞漆白的月光照亮整個大千世界。而坐在砂岩上頭的那人也是背著光的,深藏在濃重陰影的後頭,反倒更能見得其間的輪廓。
他老早明白轉過臉龐的後果,但在情勢所逼無處可逃之下實在不得不這麼做。
砂岩上頭的男人髮色深紅,一身輕便,只隨興地將遮掩的外袍垮在肩上,相當不嚴實,冷冽的夜風灌進他寬鬆的衣袖領口,瞬間止不住地飛揚起來。黑子靜默地望了對方一眼,神情中卻沒有絲毫懼怕的情緒。
「火神君。」
「喲,這麼大半夜的。」火神用手支著臉頰,像是睏倦一般地打了個呵欠。
風聲灌進了他的耳裡,黑子捉緊自己身上的布質外衣。
「火神君怎麼出來了?」
「……這才是我想問你的問題。」
他們對望了好一會,誰也不主動開口,直到這緘默的僵持颳起了第三陣風,黑子才像是束手無策似的敗下陣來,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砂岩所遮的陰影裡頭。
「麻煩你在這麼深的夜裡出來抓我了。」
「確實──有些冷啊,」火神打了一個哆嗦,曲起雙腿改以蹲姿,貌似能藉此博取些溫暖,「你這傢伙挑的時間實在是太晚了啊,我還以為能早些回去的。」
「……十分抱歉。」
「那麼,你不逃嗎?」
「欸。」
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話的黑子愣了一下,接著便像是沒聽清火神說些什麼似的抬高頭來。
兩人又這麼相覷無言地對峙了一陣,似乎是見黑子沒有太大反應,火神扭了扭脖子後便伸出了自己的手,像是要他上來,「如果不走的話,那就回去吧,趁著天還沒亮前趕緊回去。喏,從那後頭爬上來。」
還沒能從方才那過於平靜的問答往來中恢復過來,黑子僅是張了張嘴,而後又將心底困惑不已的情緒收了回去。就在剛才,一個宛如普通對話的交流氛圍正是他得以脫逃的大好時機,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只是個明顯不過的大坑陷阱,但在那瞬間,他確實感覺到要是自己毫不猶豫地向後奔跑,火神也不會從後突襲趁此追討。
「……什麼意思?」
「哈?在說什麼,就是回去啊,」火神的雙眼裡沒有絲毫遲疑,「待會太陽一出來,我們就會被發現的吧!那樣可就麻煩了……的說。」
「那個──」他停頓了會,「回去是指,回去接受應有的懲罰嗎?」
火神皺了下眉頭,像是無法理解他的話中之意,「當然是回去睡覺啦!」
「我是行跡暴露的私逃俘虜,如今已給隊內察覺了我的叛逃意圖,難道不用……」
「哦,原來是在說這件事。」他撇開視線,稍微想了一陣之後才繼續接下去,「我是來抓你的沒錯,但就只有『我』自己,並沒有讓其他人發現。」
黑子深吸了一口大氣。
「因此我才會問你是不是想逃……其實,我現在就放你走也是沒問題的,」火神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過你好像被嚇到了啊。」
言及至此,黑子才總算將腦內的千頭萬緒稍稍理了個明白,他沉下原先一直緊捉著衣襬的左手,慢慢地沿著沙丘外緣的硬實處攀附而上,當他來到對方面前時,火神也跟著站了起來。
「為…」
「我知道你這傢伙想問些什麼,不過回去還得走一段路程,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吧。」
他們沿著無光的來路走了一陣,小心翼翼地穿過幾處深坑特多的險峻區域,直至抵達平穩地帶才總算能鬆一口氣,期間火神一直緊拉著黑子的外袍袖口,就怕他一個沒留神便整個陷落表面覆沙的泥地。
兩人默不作聲地行走在荒蕪的沙漠裡頭,天地屏息,猶如世界萬物也隨之少了呼吸。
「你是想問,為什麼我要這麼幫你,對吧?」
黑子偏頭望了下他,沒有回覆,只是靜靜地眨了下眼。
「說起來也不是幫忙什麼的,而是我原先就不想這麼做罷了。」火神筆直地望向前頭,「在這個地方,管控俘虜就是這麼一件事,由看管的人照顧,也由看管的人捉回來。畢竟來到這裡的每個孩子,或多或少都會有想逃跑的想法。」
「我啊,好久之前,也曾有過那樣的念頭。」
他呵出一口成霧的白煙。
這般假借行旅從商名義的隊伍,約莫風行於數年前,雖說不一定以擄人勒贖作為行走大漠的唯一目的,但至多至少,都私下做著一些見不得人的壞勾當,好比走私不法貨物、殺擄搶劫,當時,更有以運往王城的各色寶石作為下手目標的寶石集團存在。
擄人求償,如此等價交換的手法並不罕見,雖說是幹著這麼齷齪不堪的非法情事,但只要目標得手,單純求財的集團仍會完好地將人交還回去,然而,現今所處的這個隊伍,卻是不求金錢而以吸收人質作為最大其圖利的最大目的。
「仔細想想我也在這個隊伍裡待上這麼久了啊,大概也有七年多了,」火神暗自計算著年份,「七年前,我和哥哥在旅途中被盯上,同樣作為人質給帶到這裡……那個時候,我也不過才九歲左右而已。」
「哥哥……?」
「啊,不是親生哥哥啦,就是那個…辰也,我之前說過他吧!」他抬起臉龐,望向不遠處已能見得隊伍末端的位置,「辰也啊,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以前父母從商忙碌的時候,我們總是混在一塊玩,又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獨生子,他比我大上一些,自然就成了我的哥哥。」
「辰也的父母都是商人,免不了得橫跨沙漠到各城買賣,有的路途近上一些的,大約十幾日就能來回往返,但有些人煙稀少的邊城,旅途時間則得拉長到數個月。雖說我和辰也老早就習慣了父母不在的日子,也能獨立行動,但數個月的旅程實在是太過漫長了,考量到各種因素,我們的父母還是決定把我們也帶進行旅隊伍中一同前行。」
「當時,各個商隊其實早就傳開了有個專捉孩子的集團埋藏在沙漠之中,不過我和辰也的父母們心想,反正只要我們兩家湊在一塊也不會出什麼事,相互看著都能有著照應。雖然我啊,老是沒法讓他們放下心,但辰也比我聰明機伶得多,況且一向相當保護我,有辰也在,他們也就不那麼擔心了。」
「不過事情還是沒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容易。和你相同,只不過一覺醒來,我們便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火神瞇起雙眼,像是在回憶其間的所有細節,「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是以香料迷昏人質的嗎,老實說我也記不清了。」
他們走進了隊伍所設的帳篷區域,大半漆黑的天色轉淡,似乎是將要天明。
「我們確實曾想過要逃,但是對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而言,怎麼可能跑得了多遠?當夜我們就被抓了回來,然後…」火神找到了他們的拉車及帳棚,越過幾個雜亂堆疊的水箱,接著找著了入口,解開帳篷遮布後便鑽了進去「……是辰也拚了命地請求看管人別殺了我們,我們才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日。」
「而我們在這之後,算是徹底死了心,因為無論如何計畫,總會有人監控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直到確認我們臣服於隊伍為止。在這之間,我們也看了不少孩子抱著想逃的念頭,在被抓回來後又不肯屈服的下場……嘛,這不提也罷。」
黑子了然似地沉默了下,而後才又接著開口,「所以每個進來的孩子都會率先受到優待嗎?讓他們以為自己能有出逃的機會,因此鬆懈下來。」
「這就像是一個測試期,」火神搔了搔頭,仔細想了會該如何解釋才好,「辰也和我說明過這件事,雖然我是不大明白過於複雜的心理戰術,但大概知道之中的道理。其實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受到這麼好的待遇,這得取決看管人是個怎麼樣的傢伙──但基本上,人質都不會過得太差,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大多數人都會鬆下防備吧,況且又都是十多歲的小孩子。」
「十多歲的孩子…」黑子突然想起他初來此處時,火神貌似也提過這個特殊條件,「……這個隊內是有鎖定一定的年齡層嗎?」
「嗯,他們只抓十歲左右的孩子,」他靠在布棚的邊角,眼見外頭微微顯露的初光,「這個啊,幾個比較資深的大叔曾和我說過,會鎖定在十歲左右,是因為這個不太成熟的年齡較好控制,也方便將來塑型。」
「剛才我說過了吧,雖然某些孩子的下場悽慘,但也有像我和辰也一樣能夠死裡逃生的傢伙。這也算是一種分辨優劣的方式,隊內只需要為求生存懂得妥協的聰明人,他們不拿財富不拿贖金,鎖定目標抓人,只是為了培養這些將來的人才,讓他們為自己的隊伍效力。」
「從十歲左右開始培養,大約十六、七歲便能開始為隊伍策畫行事,辰也比較聰明,也受上頭那些傢伙的賞識,大約十三歲的時候就進入隊伍內部做事了,而我,現在卻還在這裡。」
「火神君,難道也想進去隊伍內部工作嗎?」
「不,其實我不想,」火神搖了搖頭,「至今,我仍是覺得這是件可惡的惡劣勾當,但只要在這個隊伍裡一日,還是得違背良心碰觸這些不堪的事。於是你這傢伙啊,就是我頭一個照顧的俘虜,而今年也是我第一回擔任看照者的工作。」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來彈了下對方的額頭。
「……請你住手,這可是很疼的。」
見著黑子摀住額頭的模樣,火神突然耐不住地笑了幾聲,「如今行旅擄人的風聲傳得廣了,各地商人也紛紛提高警覺心,怎麼樣都得將孩子留在城裡,因此隊伍裡也許久沒能有新人進來了。你這傢伙之所以會被當成目標,我想也是當差的那幾個傢伙一時心急,沒分辨清楚年齡就隨手亂抓一個看著差不多的交代了事而已。」
「……火神君居然還是這麼失禮,完全沒有半分長進。」通篇下來,不就是意有所指著他沒能長齊的身高和十來歲的孩子一般相似。
「欸。」但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口出誤言的火神聽到這話,卻只是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黑子沉了下氣,這時才整頓起方才得知的一切訊息,「其實,火神君也能將我上繳高層應付了事的吧。」
「是可以,」他隨手抓了個翻倒的水罐,仰頭灌了一口,「但我不想這麼做。」
「如果我說,我還是想逃呢?」
「你不會逃的,過了這個中繼站,接下來還得走上將近一個月才能到下一個接應所,」火神掀開帳篷的布簾,不遠處的木箱後頭傳來交談的細碎耳語,「況且今日大夥都休息夠了,明天就不會再有守夜的疏漏時機。」
「……這對火神君有什麼好處嗎?」
「完全沒有,如果把你交給辰也他們就能拿到更多食物的話,我是很高興啦,不過我是不會這麼做的,」火神瞧著他,「……我們的處境相同,我實在沒理由這麼做。」
黑子望進對方那雙純粹卻無比堅毅的眼瞳之中,心口一時間竟塞滿了難以言明的千言萬語。
「火神君,你這樣是當不了壞人的。」
「笨─蛋──」火神伸出手來,慣性似地揉了揉黑子的頭。地平面下的朝陽已經完全升了上來,明亮的晨曦反透進他如同紅寶石的眼瞳裡,熠熠生光,「你以為我想當個壞人啊。」
05
經過這般折磨人的心理試驗,黑子終究是待了下來,說好聽點是他甘願妥協,實際上稱之的卻是無路可退,火神所說的一切全是實際面的必然,過了今夜,他的確就得破釜沉舟地斷絕希冀的一切機會。
雖說是他所始料未及的狀況,但終究能稱作為大幸,在這離都城還有幾千里遠的孤寂大漠,落到這上一秒給予溫情下一秒就不上心的集團手裡,性命沒丟沒受折磨早該算是可歌可泣,再說如今,他已被這來路不明的集團認可,由人頭轉為黨羽,撲朔迷離地糾纏至今也根本脫離不了干係。
遠走高飛於這荒漠苦旅,今個細想起來卻只是一場荒唐大夢。
往後挨過了段得過且過的平靜日子,待黑子再度想起這樁鬧劇時他又心血來潮地問起這回事,要是當時火神真放了自己逃難道不會產生問題,一面啃著漬肉一面戳弄柴火灰堆的火神想了一會,才接著提到大抵會被上頭教訓一頓,不過真要說會受到嚴刑審問的,大概還是捉錯對象的那些人。
火神君明知道會受到上頭懲罰,怎麼還肯放我走?
聽到黑子這番問話,火神卻連想也沒想便直接回答,我當時也曾對照料我們的那個傢伙抱過希望,何必要再讓第二個人和我一樣落得同樣下場。
然而比夢更傻的人卻在這裡。
而自那日過後,隊內的其他傢伙便猶如轉性似地和黑子熟絡起來,像是對他擱下了戒心。雖說待在這龍蛇雜處的集團之中,各形各狀的善者惡者比比皆是,但黑子也漸漸察覺到,其間待在隊內擔任底層工作的成員們,大多都說不上是多壞的性子,偶爾才有幾個剽悍放蕩的傢伙出外橫行,但實際接觸過後,也逐漸明白他們不如外表那般凶神惡煞,骨子裡倒是義氣足重情誼,心更是軟得可以。
後來他才知道,這支隊伍的底層人員多半也曾像他一樣作為俘虜,和十歲左右入團的培養基底不同,他們多是在五、六歲左右便給集團以買賣名義收購,原生家庭大多貧窮;而年紀大上一些的則是在青壯年時期困頓落魄,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加入隊伍做事,只為求一口溫飽和有個能住的歸處。
而這些只負責清點貨物、管理飲食等打雜事務的人們,從未過問集團內部的事務,也對其一無所知,這處不過是個迫近百人的行進隊伍,卻猶如一個獨立的社會縮影,儘管並非身處都城,竟也擁有這般上下之分的關係。
自從與他們有了相處的經歷,黑子倒也不怎麼對這些傢伙懷有排斥之心,倒更是體會他們身不由己的同情與憐憫,因此他偶爾也會透過火神認識一些還未長成的孩子,盡他所知教導孩子們書寫認字。
說到這處,黑子才猛然想起火神同為團內的培養人才,怎麼至今都十六、七歲了還未進入內部工作,心感困惑的他也主動提起了這個問題。
火神先是想了一會,接著便慣性地摸了摸胸前掛著的墜子,那是看著不大的指環,「我之前也說過吧,內部並不適合我,而我自己也沒有想去的意願,況且……」他笑了一下,卻顯神情複雜,「…辰也似乎有意無意地阻攔我去。」
「是為什麼?」
「為了這件事我還曾和他鬧過一陣,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火神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而後站了起來,「原先是安排我在十五歲之後就得進到內部工作的,雖說我並不想進去,但若是由上頭安排的那也沒什麼好說,畢竟比起如此,我更不想讓待在裡頭的辰也為難,不過辰也說什麼都反對我過去,甚至不惜親自對荒木小姐提出請求,最後的決定是讓我待在這培養未來的新人,以及做些管理駱駝整理貨物的工作。」
「這不是正如火神君所願嗎,那怎麼會鬧起來?」
「嗯──不是這麼說的,你在這待了一陣也多少聽其他傢伙說過內部的情況吧,」他走到栓在車輪旁的駱駝右側,緩緩地安撫起駱駝的頸部,「我怕我不去,辰也會受到內部其他人的苛責,畢竟我們被捉的目的本就為此,不過辰也那傢伙卻挺有自己的堅持,平常看他溫溫和和的,脾氣倒是硬得很,大概是放不下身為哥哥的責任吧。」
「就火神君這麼說來,感覺是個很保護你的哥哥。」
「是沒錯啦,不過我也算是個大人了啊,」言及至此,火神有些無奈地呼了口氣,「說起來,也很久沒見到辰也了,下回有機會我再帶你過去見見他。」
「這處存在著不能隨便與內部人員會面的規定嗎?」
「也不是這麼說,反正他們很忙,偶爾才能見到他過來這裡走上一遭,」火神身旁的駱駝親近地朝他這處靠了過來,「總有機會的。」
黑子點了點頭,反正這也不算一件得迫切行動的急事。
平時黑子除了私下教導孩子們習字之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讓火神帶著熟悉環境,侷限在一個範圍的工作大抵都是些重複性高的日常瑣碎,諸如搬運貨物、清點木箱,這支隊伍雖主要以收取人口壯大實力,但總不能供給對內卻毫無收益,長久下來也絕對會入不敷出援絕彈盡,因此必要的商務買賣與糧食交換同不可或缺,這部分由集團上頭的負責人決議交易事項或對外往來,再由底下的人出口貨品管理糧倉。
再者,較攸關日常生活的工作便是準備飲食與管理駱駝,準備飲食這點多由隊內少數的女性角色負責,也偶有十多歲的孩子跟在一旁協助學習,是個較不費汗水勞力的工作,火神原先想著乾脆便讓黑子在這幫忙,反正依他那搬不動什麼的小身板肯定沒法扛起貨物,沒想到黑子卻主動提起自己搬不上檯面的廚藝,只說自個從小就只有一樣料理特別行。
「以前城裡總會有攤販專賣整簍的雞蛋,因此若是提到水煮雞蛋,我可是不會輸給別人的。」
黑子說得輕描淡寫卻自信十足,奈何這廣大沙漠的中途哪能有賣雞蛋攤販的生處,火神嚥下口氣後又想了一會,最終還是決定給對方安插個治理駱駝的訓練學習。
為他們拉車的是隻給火神照料著的單峰駱駝,是個容易馴服的文靜女孩,年齡不大,但自火神剛進隊伍的時候就一直待在他的身旁,直到現今,因此和他相當親近,只要感覺到火神來到牠的身旁時,便會一個勁地靠過來釋出善意,而火神也像是十分喜愛牠似的總伸出手來撫摸牠的頸部。
火神對馴養駱駝這點特別有一套,如今隊內許多能拉車做事的成年駱駝都是由他一手帶起,因此每有不安分的駱駝做出跺腿等不滿的動作時,都會派出他來安撫,直至駱駝們冷靜下來不再躁動為止。
「就這麼耐心地摸摸牠們,」火神一邊說一邊向黑子示範起來,「駱駝們漸漸便能感受到你的善意,很快就會安靜下來。」
「是的,牠們看起來都相當乖巧。」
「沒錯,這孩子是最乖巧的一個,也跟著我最久。」他看著十分得意的樣子。
「火神君感覺相當喜歡動物呢。」黑子跟著對方的動作,順著單峰駱駝柔軟的毛髮摸了摸。
「我是還挺喜歡的……不過也不是每一種都擅長應付。」
「難道也有不擅長應付的嗎?」
「像是…狼犬之類的……我就不行啦!」火神說起來有些結巴,「我本來也不是那麼怕的,但在我七、八歲左右的時候不小心給別人家養的幼犬咬了一口,還流了血,從此以後……」
「……不過沙漠裡頭偶爾還是能見到野生的吧?」
「每次我見到那些傢伙出現都會躲得老遠好吧!其他幾個懂得如何處置的人就會出來趕走牠們,其實不去惹惱牠們也行,不過……還是別見到的好。」
見著火神光是口頭述說便如此懼怕的模樣,黑子稍稍偏了下頭後才接著說,「其實,我相當會馴服犬類的呢。」
「真、真的…?」
「是的,之前待在城內的時候,對面人家就養了隻體型稍大的狗,非常溫和,和我也相當親近。」
「這──當然也是有溫馴的狗,不過我想還是…」
「其實可以建議守衛們馴養幾隻犬類,以便維護安全……」黑子眨了眨眼,「…不然,將這份工作交給我也可以。」
火神聽著他的話,一瞬間就白了臉,「…絕對不許!」
……實在太過可惜。
* * *
然而除了跟著火神學習馴養駱駝之外,黑子平時也會隨著隊內的孩子沿途收集化石,諸如大小不一的沙漠玫瑰,只要挑得好往往都能賣個相當好的價錢,運氣好的話也能碰見一些看著漂亮但質量不高的結晶,零零散散地湊合在一塊,到了中繼站後便能賣給當地的攤販或旅客,換取一些糧食或錢財。
若要提及些較為昂貴的金屬礦石,好比黃金等各色寶石,在這幾乎是沒法見到的,至多只是寶石商隊運輸時無意間落掉的散貨。一來採集這類不易取得的礦石需要一定器具,也需要龐大到得以定點工作的人力;二來,若想探尋礦坑必須經過王城許可,只因在這廣闊沙漠間的一事一物,全是隸屬於王的東西,雖說目前仍有許多為謀暴利的商隊冒險盜採,但這一搏,賭上的可是自個的寶貴性命。
黑子雖時有耳聞因盜採礦石而受罰的傳言,卻始終沒真正見過為此而生的商隊,因以往住在都城內的人民們全都知曉,光是王族壟斷採集黃金的手段便讓他們無以生存。當隊內的那些孩子捧著一堆堆的沙漠玫瑰向收集商販換取錢財時,黑子不禁開口詢問,「王城內的貴族怎麼可能讓這些稀珍異寶流落在外呢?」
「啊?」火神走到攤販前頭蹲下,隨手拿了一個看著精美的綠寶石,不一會又放了回去,「你說這個?」
「是的,這怎麼看都是……」
火神拉著他退了幾步,直到遠離了攤販一段距離後才又開口,「當然是贗品了,這種只是在商隊旅客過路的水井旁買賣的小攤販,絕不可能販賣真品。」
「被發現販售贗品的話,可是會被王族處決的。」
「嗯──這我知道,不過這裡還好,」火神拍了拍弄髒的手,「距離幾個比較大的都城都還有一段距離,王城的話就更是遠啦,一般大家看到這些東西,知情的人多半不會下手,也都知曉是為了混口飯吃,就當作眼不見為淨。」
黑子聽他所言,低下頭來仔細地想了一會,直到回到拉車附近才又開口,「火神君曾去過王城嗎?」
「沒有,」火神搖了搖頭,「我只去過沙漠南邊的幾個邊城,雖說小的時候曾和父母一塊住在一個比較繁榮的大城市裡,但實際的細節我也記不得了,大概……是在東邊吧。」
每當說起從前的往事,火神表面上雖不大在意,但實際的眼底卻總會透出個略顯落寞的神情。
「…抱歉。」黑子稍微停頓了下,以表自己口出誤言的歉意。縱使在他的印象之中,火神一直是那樣樂觀直爽的傢伙,但他老覺得對方心底還是相當地害怕寂寞,「我曾在書上讀過有關王城的資料,據說光是為了建造那座王城,便耗盡了幾萬噸的寶石與黃金,城內極度奢靡。」
「真的嗎,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他搔了搔頭,「我也曾聽其他人說過王城有多麼豪華多麼漂亮,沒想到居然這麼誇張。」
「……雖說如此,但王城之外的人們仍是過著無比窮苦的生活。」
「沒錯,」在此,火神稍稍沉默了會,「這確實非常不公平。」
「但貴族們的勢力龐大,至今都沒能有人起來反抗王權吧?」
「…現今沒有,但未來或許會有,」神情若有所思的火神遙望著綿延隊伍的盡頭,「至少這支隊伍內部想做的,便是這件事。」
06
從那之後,黑子便時不時想起那段時候,火神所言的話中之意。
待在隊內的時間雖不算長,但在生活環境的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明白集團俘虜人才的目的,然而他從沒想過的是,在這樣多方攏絡的手段背後,竟埋藏著如此巨大而遙不可及的野心。如今統領沙漠內數十個都城的王,建立起王國也不過數十年有餘,而這支工作分配有制的隊伍,又是在這沙漠行跡了多久,假以平凡的擄人集團暗自策劃了多少事情,才得擁有今日這般膽敢言明的決心。
但這支隊伍,除去他從沒見過的上層人員之外,至多都是些從未有過實戰經驗的男人,及眾多手無寸鐵的孩子,身處於這苦疾且無從求援的大漠,為求生存,殺上一兩個人或許對他們來說並非什麼罕事,但若真如火神所言,整個隊內的目標是為攻陷都城挑戰王權,屆時,會有多少不明不白的成員只為那上頭指示進而冒險犧牲。
他實在沒法去想更多後續。
過了仍挾帶著高熱的秋初,大漠迎來一個溫差漸趨拉大的秋末初冬,白日掛著熾陽的沙漠仍熱得蒸騰,但至少照起來暖烘烘的,每見陽光露臉,火神與黑子便會領著幾頭駱駝到島丘的上方曬曬太陽,只因待到夜裡,驟降的氣溫便會將這處凍成一塊沒能活動的寒荒。
縱使他們早該慣於沙漠內的劇烈溫差,但突然間給這麼凍上一會仍是挺讓人吃不消,尤其日夜交替的早晨與黃昏,颳起的大風更是冰涼刺骨,這更是苦了非得早起工作的人們,許多因乾燥酷寒的天氣而凍裂了手的勞動者,光是碰水就疼,更何況得時時刻刻處在這細沙紛飛的環境裡頭。
火神見那些指尖幾乎都快裂出血水來的人們這般難受,連忙從拉車的箱子裡翻出了個小巧的鐵製盒子,那裡頭裝著的是類似油脂的膏狀東西,帶有無比濃烈的香氣,他用鐵勺分裝了點油膏交給另一頭的黑子,兩人便在帳棚外頭拉起一條給傷者上藥的簡易列隊。
「這是給凍裂傷專用的草藥,功效非常好,辰也每年都會給我送來幾盒,」火神一邊動作一邊解釋起來,「之前他們要是不小心凍裂了手,都會上我這來擦藥。」
「沒想到火神君還挺會照顧人的。」
「我一直都很照顧人好吧!」火神一個使力,便湊合著藥按上了患者的傷口,給他抹藥的那個男人一瞬間受了刺激,耐不住疼便大聲喊叫起來,直嚷著火神太過粗魯,之後便轉過身來結結實實地揍了他好幾拳,迫使火神只得一面躲閃拳頭一面道歉。
雖然還是魯莽了些啊,黑子心想。
然而這樣的氣候也招來了病毒的源頭,一個沒留心,隊內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都給染上了病,起初是帶頭的一個有些發熱,卻沒太過在意,只當是溫差效果的作用罷了,沒想到接連幾天下來曾和他接觸過的所有孩子竟全倒了下來,大抵都是一個病徵,高燒連帶著身體虛冷。
幾個經驗老道的婦人推斷大概是不小心誤飲了鹽分過高的地下水,外加上天氣變化大,身體耐不住才染上了風寒,只要休息幾天便能康復。
聽了她們的一席話後,黑子才總算稍稍放下心來,畢竟一直都是他看著那群孩子,如今見著他們受苦,黑子心底也是不太好受,況且彼此相處了這些時日,也讓他對孩子們油然而生了些真實的感情。
為此,他也自告奮勇地加入了照料孩子們的行動,同時暫且將火神那頭的工作耽擱下來。而火神倒也不大在意,他知道黑子一向特別喜愛這些孩子,且病人遠比其他事務重要,就算沒有黑子協助,僅靠他一人也能忙得過來。
「不過你自己也要小心別被傳染了啊。」火神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黑子雖與自己同齡,但身體素質卻遠比他差上不少,時不時便有些不知名的狀況與小毛病。
「我的身體還是相當不錯的,請看看這裡,」他捲起了自己的寬大袖子,露出下頭毫無起伏的手臂,「別擔心。」
「什麼都沒有好吧!」火神沒好氣地嘆了一口。
加入看顧行列後的黑子每日固定的工作便是給孩子們餵食,待在成年人讓出的大帳篷裡集中照顧的共有五個孩子,每個都是病著最厲害的時候,看起來十分難受,因此黑子除了分早中晚餐來照料他們之外,孩子們只要有清醒的時候便會試著給他們說上幾個故事,缺乏書本宣讀的他只好憑著記憶拼湊,說完了從前所看過的只好換上自己編的,生病著的孩子們留心於他的故事,聽著聽著好似也不那麼痛苦了,幾日下來,孩子們的病情已有了極大進展,不僅退了熱,就連精神也隨之好上許多。
但不知道是起因於連日疲憊,還是真被孩子們傳染上了,方剛結束照顧工作的隔日,黑子便開始覺得有些昏沉,手腳也使不太上力,但他卻沒察覺自個的不對勁,仍舊隨著火神出外工作,然而隨著時間越來越晚,那種難受的目眩翻騰卻也越發嚴重起來。
「黑子,」他們牽著駱駝,正準備從這處的沙丘返回扎了帳篷的營地去。而這時走在前方的火神回頭望了對方一眼,「你今天怎麼有些──」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眼見後頭的黑子突然間就這麼倒了下去,手裡握著的韁繩鬆了開來,一時間沒給拉扯住的駱駝便也像是遲疑一般地停下腳步。
喂。火神大喊了聲後便衝向前去,一把抱進倒在沙堆之間的黑子,先是探了探他的後頸又望了眼前方,冬日的太陽落得很早,再不趕緊些待會恐怕就無法循著光源回去,況且如今──火神思量了會,接著便即刻做出該有的決定。他稍稍安撫了下那兩隻失去導向的駱駝,而後便摟著黑子騎上其中一匹,另一匹則讓他牽著前行。
幸虧駱駝腳程迅速,趕在落日還未給黑幕吞噬殆盡前,他們便安然無恙地回到隊內營區。一回到帳篷附近,火神便趕緊將黑子抱了下來,並手忙腳亂地將他塞進帳篷裡頭。
他早該知曉黑子的不對勁。那傢伙打一早起便沒什麼精神,走起路來也略顯虛浮,一副缺乏氣力的模樣,而那些佯裝沒事的話語都僅是嘴上逞強。
真是的,火神暗暗抱怨起自己的粗心大意。
帳篷裡除了軟墊之外還有幾條新的毯子,那原先是得等到真正入冬之後才需拿出來的,但考量到這幾日入夜後的氣溫較低,因此火神便先從拉車裡頭翻出來備著,沒想到現今恰巧能派上用場。他先拉了條薄被來給對方蓋著,接著再往上加了兩層厚毯,將黑子整個人綑得嚴嚴實實,直到確認掖好被角之後,他才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火神找了個之前給孩子們確診的婦人過來,對方一看便直說這和之前的狀況是一個症兆,恐怕是太過接近才給傳染上的,同樣也是歇息個幾天便能康復,要他別太過擔心。
他心底雖然焦急但也只能耐心聽完婦人的指導,而後便又迅速地轉回帳篷裡頭去。火神先是搬來一木桶的清水,沾濕了布巾要給黑子擦身體,他沿著額際及臉龐的位置一路擦下,儘管隔著一層布巾,火神仍能感受到對方那不尋常的高熱,那些光看著便能感到其間苦痛的難受,像是向下的漏沙般一點一點滲進他無名愧疚的心坎裡去。
雖說是給黑子擦身體,不過火神也不敢太過踰矩,秉持著種難以言明的心態只將內裡扯到肩膀下頭,往後又替對方規規矩矩地穿了回去。待總算將身上的出汗擦得差不多了,火神便又為他蓋好被子,在這期間,火神也將帳內的煤燈燃了起來,一來是增添室內的熱度,二來則是方便確認黑子的狀況,似乎已做好守夜的準備。
作為一個病患的睡相,黑子是十分安詳而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發熱的痛苦,好似只是普通的睡著了一般,就如他平時那波瀾不興的模樣。火神心想,就連病容都如此不露情緒的對方,也難怪骨子裡會是那般倔強。
火神靜靜地看了對方一會,而後才想到得再去弄些水來。正當他一把站起並準備走出帳篷之時,身後的黑子卻突然間發出了幾聲低鳴。
「……火神君。」他受了凍的嗓子低啞得很,只能發出些許氣音。
「你這傢伙,」火神聽到這聲呼喊,便又轉身繞了回來,他一個盤腿,選在黑子的床榻旁邊坐下,「突然暈倒什麼的嚇死我了。」
「…非常抱歉,」黑子蒼白的雙唇張闔了幾下,「麻煩你照顧我了。」
「什麼麻不麻煩,一直以來我都是…」他突然想到今回自個的粗心,便又瞬間縮小了聲量,「……很會照顧人的。」
「是這樣呢。」倒也不再反駁,這句話語是他真心誠意的肯定。
鮮少受到他人稱讚的火神被對方這麼一說,突然整張臉都給漲紅了,他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卻仍是擠不出什麼應付的話語,而沒法待到他的回覆出口,高燒途中的黑子便又再度沉沉睡去。
總覺得這般坐立難安之感挺難讓人繼續呆坐下去,火神不安分地左搖右晃了會,接著又才想起自己方才得做的事情,他恍然大悟地跳了起來,這才一溜煙地衝出了帳篷外頭。
等到火神取水回來,夜大抵已來到最沉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篷遮布,猶如深怕吵醒對方一般地躡著手腳,布帳內的煤燈卻同也在這時閃爍起來,火神伸手扶正了燈,接著便將皮壺放在對方的後頭,他挨近了些,卻突然察覺縮在被窩裡頭的黑子正瑟瑟地發著抖。
是覺得冷嗎?火神將手背擱到對方額上,熱度是稍減了些,但還未退。
「唔…」黑子發出了聲微弱的呻吟,像是難受。
「是不是不夠暖啊,」火神將他的手從被子裡撈了出來,使勁地揉了揉,試圖給予黑子溫暖,「手心居然這麼冰。」
他總覺得發燒是個特別折磨人的病症,得將人體的一切熱度排放到肌膚外頭,而身體內部卻冰涼得難以忍受。
「……好想…」
「嗯?」沒能判斷對方過於含糊的話語,火神只得低下頭來靠著聆聽。
「…家……好想回家…」閉起雙眼開著口的,處於病榻之間所言的夢囈,卻是他內心最為深切且渴求的希冀,「……父親…母親…」
火神歛下雙眼。
他不是沒有揣測過黑子的心思,也總該明白對方會擁有這般想法,但實際說來,黑子對於「家」的概念終究是比他們強烈上一些,畢竟他不是五歲便給賣來的孩子、也不是十歲就被擄來的培養人才,而是一個真真切切,在父母親身旁生活了十六餘年的一個少年,已然形成無人能左右的自我想法與價值觀,且也不易控制,一時間要他承受失去雙親的生活,說著不困難,乃因這個歲數已能自行獨立;然而稱之艱辛的,卻是因其莫名給剝奪自由,且失去被愛權利的無措之心。
儘管他表現得雲淡風輕,但實際上仍是想家的,想著父母、想回去,卻為了在這荒苦的寂地中生存,才不得以這般妥協順從的生活下去。
而過往的自己又何嘗沒有想過曾擁有過的美好家庭。
空曠至使人睏倦的夜,無從改變過去,卻得以掌控未來的夜。火神盤坐著的雙腿皆以痠麻到毫無知覺,他在一片昏黃的燃燈之中沉默良久,而後便毅然決然地下定了決心。
07
隔日,黑子從一片熱騰的蒸氣中醒來,還以為自己是睡迷糊了,沒料到睜眼一看,這才突然察覺那悶著的熱度好似是人類的體溫,他眨了眨眼,愣了好一會,直到奮力抬頭望上一眼,火神沉穩而平靜的睡相竟如無限擴大一般,近距離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時間還沒法反應過來的黑子只是讓對方溫順地抱著,而後過了會才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向前使力想坐正起來,沒想到火神的手抱著自己摟得死緊,竟怎麼推也推不開,黑子一時心急便猛力踢上火神一腳,這才讓對方在一陣吃痛的悶哼中甦醒過來。
沒了束縛的黑子瞬間坐挺起來,低下臉龐,像是在想些什麼,側邊略長的鬢髮掩住了他的耳根泛紅,「……火神君,已經早上了。」
「欸,」才剛睡醒的火神說起話來有些迷糊,「什麼啊…現在還沒天亮吧。」
「煤燈都已經燒盡了。」
「啊?等等,這麼晚了嗎?」聽到對方這麼一說,火神這才馬上翻身坐起,並扯了扯自己混亂的披衣,「……糟糕,我還說要看著你替你守夜的,結果一不小心就睡得太沉了。」
「真是麻煩火神君了,不過…」黑子稍微停頓了下,似乎是正想著該用些什麼措辭好,「……那個,火神君的床鋪在另一側吧,這裡是我的床…」
無法消解黑子的委婉之意,火神僅是皺了皺眉頭,貌似相當困惑,「哦,我知道啊。」
「……所以說,火神君昨晚為什麼會和我睡在一塊呢?」
「欸欸,」只得這麼直言無諱的說個明白,火神才總算能通解對方的話中之意。他搔了搔頭,而後過了一陣才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紅了臉龐,「……什麼啊,你非得把話說得那麼讓人害臊嗎!」
「我不直說的話,火神君似乎很難理解我的意思…」
「那是因為…」他提高了點說話的聲調,「……因為聽見你在說夢話,不停地喊著冷,但我已經替你蓋了好多層毛毯又點了煤燈,照理來說身體應該會熱起來才對,沒想到手卻還是冷冰冰的,我只是…只是想說抱著你,可能會暖和些,所謂取暖就是這個意思啊!」
「原來我說了夢話嗎?」
「是啊!說了覺得很冷…之類的,」火神揉了揉鼻尖後撇開臉龐,他不打算再重述昨晚黑子所言的那些夢話,「還說了好想喝乳茶、肚子好餓啊,說了很多。」
黑子沉默地思考了會,昨夜夢裡說了些什麼他倒是真記不得,「肚子很餓應該是火神君自個想的吧。不過,我的確挺想喝點東西的。」
「我知道啦,」火神從旁扯了件薄毯披到對方身上,「想喝乳茶的話,我會再去和照料生育駱駝的婦人們要的,你先休息吧。」
「非常感謝,其實只是昨天有點發熱而已,」黑子用手背測量了下自己的額溫,「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算了吧──」他伸手彈了下對方的額際,「憑你這生病的小身板能做什麼事啊,你還是趕快休息把病治好,再回來幫忙吧。還有那些才剛康復的孩子們,昨天傍晚沒見到你,可是一直纏著我問你到哪去了,靠我一人根本應付不來那些小鬼,」火神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而後笑了起來,「趕緊好起來吧!」
黑子望進對方深紅的眼瞳之中,如今那處竟倒映出了個與他一個模樣的身影。
「……請別這麼使勁地揉亂我的頭髮。」
「欸,現在已經好些了吧,你一早起來睡得更亂啊!」
* * *
在火神耳提面命的叮囑之下,黑子老老實實地在帳篷裡頭靜養了三日有餘,直到確認病徵完全消失之後才又返回原先的工作崗位。
幾個多日未見的孩子還來不及等到工作結束的傍晚,便趁著用餐的休息時間悄悄地溜了出來,就為見上黑子一面,而看見這些褪去病痛後便精神十足的孩子們,黑子也顯得特別高興,拉著那些小傢伙的手一個一個說起話來,完全不顧待在一旁奮力工作的火神。直到深受時間所迫,非得回到各自隸屬的分部時,那些繞著他轉的孩子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逐漸散去。
黑子蹲下身來,揮手與孩子們道別,見著他們奔跑於黃沙之中的身影,他便覺得特別暖心。
「那些小鬼頭真是的,偷溜出來就不怕被發現嗎?」坐在大石上的火神撐著下顎,與黑子一同目送著他們離去。
「我想他們自知分寸的,」黑子放軟了眼神,「而且都是那麼善良的孩子。」
「你還真是相當喜歡孩子啊。」
「是的,因為我曾夢想過擔任一名語文教師,」他回頭望了火神一眼,「或是成為一位走訪各地的歷史紀錄者。我從小的時候便相當著迷於各類書籍,也對其間記載的一切人事物憧憬不已,為此我還困擾了好久,不斷思考著究竟得將哪一個當作實際的夢想才好……不過現在,這一切也無需再多煩惱。」
「為什麼?」
黑子垂下雙眼,而後緩緩將臉龐轉了回來,他逆著光芒的身影,由背後見來竟是一道深沉的黑,「…因為如今已沒有夢想可言。」
火神沉默下來,望著黑子的背影好似在想著什麼,而後過了一陣,才站起身來拍了拍對方的頭。
「說什麼呢,」他睜眼望著前方刺目的光,再過一會,就將臨近烈日西沉的傍晚時刻,「人怎麼能隨便放棄夢想!」
「那火神君的夢想又是什麼呢?」
「……當個好人。」
「那還真是個相當奢侈的夢想。」黑子釋然地放軟了神情,深覺他們都是一樣。就本性正直的火神而言,待在這處卻擁有這般夢想,無非僅是一種奢望。
「算了,別說那些,」火神揮了揮手,而後站了起來,「待會我們就回去吃飯吧,今天沒法去找那些小鬼了,我帶你去見辰也一面。」
* * *
雖說之前曾數次聽聞火神說過有位兄長待在隊內上層,且因十分精明聰穎而早早便被召入內部做事,但黑子卻從未對那位僅有過口頭描述的人物擁有過多想像。一來火神對於語言的表達並不精確,就算說得再如何口沬橫飛可能也與事實有所出入;二來,黑子對於隊內所謂的「內部人員」至今仍存在著防備之心,尤以明白整個集團是仰賴何種理念運作之後,他更是無法對其上層產生一絲認同,僅覺得他們是以自身利益貿然行事,甚至不惜犧牲弱小無辜的既得利益者而已。
但就火神提起自己兄長時那副尊敬的態度而言,大抵也不是多糟糕的傢伙──想到這裡,黑子又更無法在腦中塑造出一個實際的形象來了。
在用完晚餐過後,黑子隨著火神來到隊伍中央,以管理糧倉的車輛作為分野界線,再往前一些,便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內部」。儘管只以一個窄小的出入口作為內外部的分野,但內部的管理仍舊戒備森嚴,外頭不僅有守衛看著,就連想找特定的內部人員都不得直接進入,只能在入口附近的遮蔽帳篷等待傳喚,火神先是向守衛報了聲自己的名字,而後對方便像是瞬間明白似的點了下頭,隨即退了出去。
「只要報上自己的名字,守衛們便會知道想找的人是誰嗎?」黑子有些訝異於守衛如此迅速的動作,不禁開口問道。
「不是,是因為他們剛好知道我是誰啦,」火神向掩得嚴實的帳篷布簾望了一眼,「畢竟我是頭一個滿十六歲之後要進入內部工作,還被阻擋下來的啊。」
過不了多久,前頭那位出外通報的守衛又轉了回來,僅只回報了句「沒問題」後,便替他們拉開了出外的布簾,做出一個予以放行的手勢。
「原來與內部人員見上一面,竟是這麼麻煩的事情。」
「就是啊,所以說才沒法常常碰面嘛。喂!走這裡。」火神拉著黑子的外衣袖口,領著他走向一條西側的路。其間的路途上,充斥著相同大小的各色帳篷,似乎是以顏色區分出性質,每個帳篷的樣貌都相當新穎,外見那顏色鮮明的篷布貌似也是以高級染料製成,和他們待著的外部區域實在落差甚大。
就這麼一路西行地走了一會,最終是在一個較為窄小的帳篷外頭停了下來,火神蹲在前頭,緩緩地沿著布棚的外側拍了兩下,等待回音。
不久,即見帳篷內部有個黑影竄動走近,而後便向外掀開了遮布,一名黑髮並遮住半邊眼睛的少年從裡頭探出頭來,「大我?」
「辰也,」他伸手與對方擁抱了下,「好久不見。」
「真的好久沒見了,」被喚作辰也的少年笑了一下,「外頭很冷的吧,你們趕緊進來。」
被領進帳篷裡頭的他們坐在角落擱置軟墊的區域,雖說帳篷外頭看著高級,但這兒內部的擺飾卻相當樸素平實,除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之外,至多僅有個點上炭火的水煙是較為華麗的,在此之外,靠近床鋪旁的墊子上還擱置了些陳舊的厚重書籍,像是個擁有閱讀習慣者的生活環境。
「這位就是黑子君吧?」坐在兩人對頭的他主動開了口,「初次見面,我是冰室辰也,大我平時受你照顧了。」
「你好,」黑子稍稍低下了頭,以示敬意,「久聞冰室先生大名。說來愧疚,受火神君照顧的是我才對,一直以來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大我原來也學會照顧人了啊。」冰室狀似欣慰地望了火神一眼,「不過,看著你們都過著不錯,我也就放心了。前些日子比較忙碌些,一直沒法撥空和你們見面,只得靠著傳話知曉外部情況,直到這幾日才總算空閒下來。」
「真是的,連找個人都那麼麻煩──」火神盤坐起雙腿,而後便朝著發痠的踝間敲了幾下,「現在比以前更難碰上面了啊。」
「……近來內部的事務較為緊張,不肯隨意放行也是有理由在的,」他垂下了雙漂亮的眼睛,「我也相當無奈,只得惦記著安排時間和你們見面而已,別無他法。」
火神稍微沉默了下,而後才又開口,「我知道啦,其實我們那也過得挺好的,你別擔心。」
「那就好,」冰室這才舒心般地鬆開眉頭,露出一個釋懷的神情,「大我以前總毛毛躁躁的,還特別喜歡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吵鬧,做起事來也相當魯莽。」
「……到現在也是如此呢。」想起火神之前替他人擦藥的慘狀,黑子不禁跟著附和說道。
「嗯──果然啊,那黑子君還得替我多留心下他才是。」
「我會的。」
「喂喂,你們兩個…」火神望著一來一往的兩人,忍不住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際,「……我人就在旁邊,還這麼光明正大地說我的壞話啊!」
「火神君,缺點不改進的話可是不行的。」
「黑子君說得沒錯,」冰室跟著點了點頭,「大我以後還得多向黑子君學習喔。」
「……你們,」火神沒好氣地嘆了一口,「時間差不多了,今個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原本就打算只是讓你們碰個面而已,也該是時候回去,晚點守衛就沒法放行了吧,回去外部的路上也不是每個棚子都有點燈,再晚點就只能循著星象的位置回去了。」
「說得也是呢,不方便打擾你們太久,今回就當作是簡易的初次碰面吧,往後還能有機會的。」
黑子順應地站了起來。
「…不過黑子君,能稍微在這待上一會嗎?我想與你單獨談話。」冰室抿起雙唇,向對方露出了個溫柔的笑臉,「對了,大我。」
眼見就要走出布棚的火神回過臉龐。
「……你上回和我說的那件事,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他遞給火神一個使其安心的神情,「應該不久之後就能有結果。」
聽到這裡,火神僅是明白似地點了下頭,而後便率先退了出去。
08
他們在目送火神離開之後又坐了回來,冰室換了個位置,改以與黑子面對著面。
「請讓我再一次向你致謝,黑子君,」他稍稍低下臉龐,「一直以來,大我都勞煩你留心了。」
「……請別這麼說,方才已經說過了,該致謝的人是我才對。作為一名受擄的人質,本應被視為奴隸看待,但火神君卻從未這麼做過,甚至處處替我著想。」
「先前我還憂心著他能不能將人質帶好,看來大我也是長大了啊,」冰室交握起自己的雙手,面露安心,「況且,你的例子又更為特殊些,是我們隊內的擒拿人員不力,為了交差才沒確認清楚,才隨手將你誤捉回來。不過,大我之前也曾多次傳訊給我,告訴我你是個懂得進退並得以保全安危的聰明孩子,做事也相當努力,甚至主動照料起外部的孩子們。」
黑子聽著對方讚揚自己的話語,先是沉默了會,而後才又開口問道,「…在我已滿十六足歲的情況之下,未來是否也將進入內部效力呢?」
「你有那個意願嗎?」
他搖了搖頭,「非常抱歉,並沒有。」
如此堅毅的語氣引起對方一陣注目,冰室仔細地瞧了他一會,像是在觀察些什麼,而後,才猶如放鬆一般地垂下肩膀,他從側邊拉來一座未亮火光的小燈,擱置在兩人中間後才從旁添上了碳,黑子注視著那由末微之火燃起的黃光,一時間竟忘了對方還未給予答覆。
「……隊內上層當然是這麼想的,尤因你在外部的表現不錯,」他順勢將燈調正了些,「不過,我倒是沒有想過要讓你過來,而這點,大我與我的想法相同。」
「火神君…?」
「其實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面起,便覺得你是個和大我挺像的孩子,」冰室輕輕地笑了一聲,「並非是指你們的外貌或是個性具有共通點,而是你們都是不該屬於這個地方的存在。我想大我應該也曾和你提過,內部的相關事務與手段是多麼的醜惡不堪,像大我那樣一心向光的孩子,是難以在這爾虞我詐的環境中生存下去的。」
「……冰室先生之所以阻止火神君進入內部,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聽到這話的對方稍稍愣了一會,爾後,才露出了個近似於懷念的複雜神情,「是的,為了保護他。」
「單憑身體素質而言,我自認是比不上他,」冰室雖也擁有一米八餘左右的身高,但就身型與健壯程度而言,卻與火神相差甚大,「內部十分缺乏他這樣的人才,為了隊伍的總體目標,勢必得培養些如他一般的高大青年,以便為往後進攻都城的近身戰做準備。」
「但我明白,大我不可能為此而戰,他本就不是一個願為利益犧牲弱小的人,怎麼又可能為了隊內的一己之私而濫殺無辜呢?」猶如僅是在述說一段平靜的過去,冰室放慢了語調,「自我們十歲入隊以來,沒有一天不想著得逃離這裡,但又不得不受環境懾服,最後也只能屈就於此苟延殘喘地生活下去。因此,我能為他做到的事,便僅有說服上層、繼續留在這處效力,且阻止大我進入內部而已。」
「今日特意找黑子君你過來談話,除了感謝之外,大抵也是希望你能看照著大我,讓他在外部不會感到那麼寂寞。未來若有機會的話,我也希望能…」尾音漸弱,他停頓了陣後才又開口,「……不過,還是晚些再說吧。」
沒料到對方竟是以一個保全弟弟的心態才選擇續留上層,黑子呼出口氣,並由衷地對冰室起了偌大敬意,「……您真是個好哥哥。」
「雖說大我一直希望我能別將他當作個孩子,不過無論過了多久,我仍無法捨棄身為兄長的責任心,」他望向燃燈的深沉眼底閃爍著一絲火光,「然而,我所能為他做到的,也只有這些而已。」
* * *
打從那日自冰室那頭回來,火神有事沒事便挑起這個話題,就這麼揪著黑子詢問當下究竟和對方說了些什麼,但他的偽裝技巧不佳,每回作若沒事的問話都像是張有著無數個孔卻又裂得更大的網,漏洞百出,固定的開頭標語皆是隊中守門的那個侍衛又長胖了,每當說到這裡,幾乎是不必再接下去,黑子早已心知肚明。
為此,黑子也感到有些古怪,平時的火神應不是個在意這般小事的人,今個怎麼會突然耿耿於懷起來,難道是當日火神待在帳棚外頭,無意間竊聽了對話裡頭的隻字片語進而心生困惑?他仔細地想了又想,還是不能明白。
適應冬季夜間的寒涼環境不過一個來月,沙漠便又準備迎來氣溫竄升的初春。其間,隊伍因應大小事務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在預定的規劃之內來到一座荒廢已久的空城暫作歇息,這裡曾是處略受開發的小型綠洲,但因水源的不當取用導致大小盆湖漸趨沙化,原先在此落腳的商人居民也紛紛遷離出走,而在王城決意收復建設不遠處的第三大都城後,此處更成了一座空有遮蔽的孤島,僅剩下原用以穴居的幾處洞窟,以及些曾有過商業活動的殘留痕跡而已。
但對缺乏資源的隊伍而言,此處已能算是不可多得的良佳棲所。一行人隨著地勢放落行囊,分別按照探路所安排的區域分配住所,由於上層已定暫居隱密性較高的幾處樓房,準備開會,因此外部的其他傢伙只得落在偏遠的外側洞窟居住。領著駱駝的火神走到一處兩層樓高的山壁洞窟,一個翻身便率先爬了上去,他在上頭兜轉了幾圈,確認過沒問題後才向下頭的黑子招了招手,要他爬上坡來。
黑子栓好駱駝,向上走了幾步便也跟著翻進洞去,外見入口略窄的石洞裡頭卻是別有洞天,「這裡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大上些呢。」
「喏,我剛剛就看這裡不錯,」火神高興地蹲了下來,伸手探了下地面上的塵土,「你看,這裡吹不進外頭的風沙,所以乾淨得不得了。」
「那待會還得把帳篷扛上來這裡架著……」黑子思量了一會,總覺得這是個不太方便的做法,「…能不能直接在地面上頭鋪上被褥呢?」
「笨蛋──」他伸手敲了下黑子的後腦,「待會只要將篷布拿來就行了,內裡朝上,鋪在地板上頭就不會有弄髒毛毯的問題啦!以前只要碰上這種地方,我都是這麼做的,非常迅速。」
「哦…」這個辦法的確相當聰明,但挨了揍的黑子始終沒能放棄反擊,只得一面撫著自己的後腦一面小聲嘀咕,「……不過動手打人的傢伙才是笨蛋。」
「喂!」
即在兩人一來一往的回嘴之間,大抵也將這得待上十日左右的環境整理完畢,雖說稱不上是多麼豪華舒坦,但總體看來,已比他們過往只得窩在受風受凍的布棚裡溫暖許多。打理好雜務的他們即猶如睏倦般地仰躺在地,張開雙手,仰望鑿得平滑的砂石洞頂,難得有過一回鬆懈。
他們就這麼平靜地躺了一會,聆聽烈風隔著石壁吹動沙土的聲響,實感相當特別,直到日落將至,火神才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跳了起來,跑到角落的雜物堆中徒手翻起東西。
火神從幾件毛毯下頭翻出了個開口甚大的布袋,看著挺沉,他一個使力便將整個袋子扯了出來,並向黑子揮了揮手,要他來看。
「這是什麼?」在他的記憶之中,貌似沒在拖車裡見過這只袋子。
「辰也給我的,我和他說你似乎對書相當感興趣,於是他就整理了些給我,」火神從布袋裡頭撈出幾疊沾了沙土的書本出來,新舊不一,有書面泛黃到連封面都給翻騰起來的、也有紙張潔白包裝完整,猶如剛剛印刷完畢,「雖然比不上城裡新印的各類書籍,但內頁至少都沒破損,字也印得相當清晰。」
書籍的種類繁雜,黑子隨手翻了幾本,不外乎是些醫學、歷史、哲學、天文等實用書籍,其間還夾雜了幾本人物傳記,然而在這之中尤以地理類的數量最多,他翻翻點點地看了幾本,有許多都是自己之前從沒閱讀過的類型,「……這些,真的能給我嗎?」
「當然,那些是辰也自己的書,只是現個內部的事務太忙,都沒怎麼在看了,」火神搔了搔頭後隨意撿起一本,「小時候他總說我要多看點書,但我對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實在沒有太大興趣,語言這種東西能說就好啦…的說!」
「火神君明明連簡單的敬語都學不會,還敢這麼說啊。」
「囉嗦啦!」
之後黑子又在書堆裡頭埋首了陣,這處碰碰那頭瞧瞧的,似乎對每一本書都相當感興趣,而火神卻只能盤腿坐在一旁瞧著他動作,順便替他收妥東西。
「…這些書真的那麼有趣啊?」他百般無趣地拍了拍上頭的塵土,似乎相當費解。
「是的,」黑子隨意翻開一本書籍,接著便猶如入迷般地讀了一段,「像這本書,就記載了神話與文明源流。好比文明多半孕育於大河流域,乃因其適合人類生存,且周遭水源充足,對於灌溉及栽種系農業的生長也較為有利,而一旦此類農業發展起來,人們也能順勢開拓商業並隨之活絡經濟。」
「聽起來也太困難了,」他皺起眉頭,彷彿是沒將方才那些話聽進耳裡,「但若要提到大河的話,水流到底得多大,才能稱之為大河呢?」
「……這我也沒見過,」黑子闔上書本,「從前和父母居住在城內的時候,也從沒見過所謂的河。城內最多就只有幾口能掏出水的深井,而城外的綠洲湖水也僅是一處窄小的淺窪,關於大河的各種說法,我也只是曾在書上見識過而已。」
「或許我曾看過呢,只是完全記不得了,」火神攤開掌心,並扳起手指算了起來,「話說我和辰也前前後後也搬了好幾次家,明明是在各個地方到處跑的,卻對河的樣貌一點印象也沒有……而說到海的話,就更不明白是長什麼樣子了。」
「海洋的話,我曾在一本書中見過描述,」他偏過臉龐,仔細地想了一會,「外觀見來貌似是一片飽和的深藍,既遼闊又神秘,是個能承載世界萬物的另類闊土。」
「若將藍寶石堆滿沙漠,是不是就會和海差不多大啊?」那又得花上多少財富才能換得呢,火神不禁思考了起來,「對了,聽說不遠處的第三都城是座濱河的城市,或許再更過去一些,就能看到海也說不定。」
「真的能看見海?」
「我說應該──應該能看見!」一提到與冒險有關的事,火神便隨之起了興趣,「若沒要進城的話,隊伍應該也會選擇城旁的大路行進,到時候或許就有機會見到啦。」
黑子瞧見對方興致高昂的模樣,也不禁提起了精神,「總覺得有些令人期待。」
「終於能有些充滿幹勁的事了。」火神笑了開來,而後便從地墊上頭一把站起,順帶拉上了黑子的手腕,「時間剛好,我們現在過去吃飯的話剛好能再多要一份,思考起這些複雜的事情肚子果然會變得好餓啊。」
他說著說著便將黑子拉出了洞窟外頭,西落的夕陽將這大漠孤城染成一片血紅,猶如給銅繡色調的香料浸泡過一般,不知不覺便成了一幅古意盎然的歷史畫作。間隔起的洞窟為此增生一道道黑影,對比著嚇人,站在洞窟岩壁上頭的他們彷彿僅是兩只渺小的螻蟻,對其無比驚豔,卻也不得不懾服於它的蒼涼與寂寞。
薄涼的沙土空城的苦寂,他們多想一塊瞧瞧這片瘠地之外的樂土是在哪裡。
09
他們在洞窟裡度過的頭一天顯得相當安穩,找了塊不透光的遮布擋著外頭簡直睡得昏天暗日,連朝陽日升駱駝踢蹄了都沒能察覺,但這麼放鬆地睡上一覺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隔日醒來,他們倆的精神都特別好,也總算理解「充足睡眠足以修復旅途勞累」作為何因。
十分湊巧,即在他們落腳於此的同時,隊裡幾位旅外已久的情報者也跟著轉了回來。所謂的「情報者」,便是以蒐集各地情資為主要工作的隊內人員,概分為長途旅者與短途旅者,橫走大半沙漠,予以收集隊上所需的一切資訊,包括傳達王城政策、分析各大都城概況、紀錄是否有其他集團惡意械鬥等等,皆是他們的職務範圍。
從沒見過那些情報人員的黑子對於這項工作甚是好奇,不禁向火神開口問道平時那些情報者是如何獨行於沙漠的,但他話都還能沒問完,火神便迅速地栓好了手邊的駱駝,並從聳高的沙丘上頭滑行下去,見著十分興奮的模樣,一路追著情報者的隊伍使勁奔跑,他攬下了個看起來年紀較輕的男人,低聲竊竊私語起來,大抵是在交換消息。
過不了一會,火神便又匆匆地跑了回來,臉上掛著一副難以掩飾的得意神情,像是發生了什麼值得開心的事。
「喂,黑子,」他朝著隱蔽的陷落處那走了一些,而後便招了招手要對方過來,「過來這裡。」
黑子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了過去,「怎麼了?」
「蒐集情報的那些傢伙總算回來了,想想都過了一個來月,」火神垂下雙眼,而後便突然地拍了拍黑子的頭,「那傢伙和辰也的關係不錯,是個外地人,雖說看起來不太可靠的樣子,但應該不至於編個謊話騙我。」
聽到這裡的黑子仍是弄不清火神口裡的話中之意,僅是困惑地偏了下頭。
「和你的…父母聯絡上了,」火神沉了口氣,「他們很好,正暫住在東邊的一座邊城。我請那傢伙向你的父母說你過得還行,要他們別太過擔心。」
「欸,」黑子愣了一會,這才緩緩地從對方的話語中反應過來,「他們……」
「你之前一直都很在意的吧!」揉了揉鼻子後便狀似心虛地撇開臉龐,火神沒打算再提夢話的那些事,「這樣也好,現在雖然沒有辦法回去見他們,不過至少能讓他們知道你是安全的。」
黑子平靜地望著對方,爾後沉默了會,眼底全是難以消解的感激與情緒。
「……非常感謝你。」他將臉龐壓得很低,深怕只要抬起頭來便會難以抑止自己的過分動容。而火神倒也不為難他,沒去拆穿那非得死守於此的倔強,只是靜靜地待在前頭站上好一會,等待對方的情緒歸於平靜。
總有機會能再碰面的。他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但那些平淡的溫柔卻足夠用來實際表達。
「哎──真是的,其實我不大會應付這種場面,該怎麼說…」火神苦惱似地搔了搔頭,「……幸好帶來的是個好消息,先前我還擔心辰也多嘴先和你說了這件事,萬一結果不那麼好,不就會讓你空歡喜一場了嗎。」
「……原來之前火神君一天到晚追著我問,就是為了這個嗎?」
「不然辰也還和你說了別的啊?」
黑子沉默地思考了陣,而後便搖了搖頭。那日冰室所言的那些話語之所以沒向火神吐露實情,絕對有其原因,但為了火神著想,他也不打算再做進一步說明,「沒有,只簡單談了一些生活近況而已。」
哦。火神僅是這麼回應了聲,沒去質疑,大抵是怕黑子仍沒能從得知父母消息的狀況之中緩和過來,也就不再追問下去。
* * *
晚些時候,回到洞窟外頭的火神清點起拉車內的生活用品,這才發現水箱內的水用得所剩無幾,差不多能再去換個一箱過來,他原先想領著黑子一塊過去,順道還能多要幾只皮壺回來,但黑子卻主動提及暫留在其他矮洞內的孩子們這兩日來住得委屈,孩子不如他們幸運,只佔到幾個地勢低窪的矮洞,夜裡睡在薄涼潮濕的地面上頭更是難受,黑子聽到這裡,便二話不說地答應了替他們整理居住環境的請求。
火神雖聽著無奈但又不想辜負他對孩子們的用心,只得由著他去,雖說如此,黑子仍向火神承諾若早些完成工作便會盡快過去,於是兩人只得先在補給水源的荒城外側約了個定點,以便往後會合。但沒料到隸屬於貨物管理的單峰駱駝竟在這時突然走失,幾個負責馴養的青年找遍了半個大城都沒見著,便要火神一塊去,而對駱駝走失這回事火神同是十分擔心,只得義不容辭地加入了搜尋的行列,零零散散的雜務眾多,分身乏術的火神也只能將取水的行程暫且耽擱下來。
而另一頭替孩子們打理好環境的黑子,見著時間差不多,向他們交代了下得留心注意的事項後,便匆忙地離開了,一心只想得趕緊赴約的他也沒再回拉車一趟,僅是徑直地向外走去,一路上亮起燃燈的區域寥寥無幾,然而越往外側的取水處走便越是悽涼,人影漸稀,黑子走出城外,只見不遠處立了一棵枯黃老樹,而樹下則有著一口深井,照著煤燈的郊野寒薄且風沙強勁。
說好是在城口這裡,難道是我記錯了?黑子心想,前往深井的沙路平整,連一點腳印踩踏的痕跡都沒有,看來確實是未有人來過。
他又沉默地等了一會,仍是不見火神身影,正當黑子憂愁起對方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時,後方突然傳來了幾道異常沉穩的腳步聲。
黑子並未回頭。
他下意識地察覺來者並非火神,而是另有他人,但在這個時候,會如此唐突地出現在城外的不速之客究竟會是──
「喂,那裡有個背對著我們的傢伙呢。」
黑子緩緩回過臉龐,只見幾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聚集在他的身後,衣冠深黑,模樣嚇人,雖未見有任何人手持武器,但就他們的態度與形勢來看也絕非善類,尤以黑子孤身隻影,論仗勢論拳頭全然不佔優勢。
「看起來年紀挺小的樣子,」站在最前頭的那個青髮少年率先發話,「身上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啊?快掏出來。」
他一動也不動地沉默著。
因此,如今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解決方法便是──
「啞巴?那小子──」青髮少年一個回頭,方才仍站在他身前的黑子卻突然像是幻影般地消失殆盡,周遭空氣平靜,彷彿從來沒有過人的氣息,「怎麼可能……喂!」
他將氣息隱藏得薄,趁勢是個得以脫逃的大好時候,但就在黑子將要逃離至他們一幫黨羽的視線之外時,其中一個長相兇惡的金髮青年卻突然從後頭揪住了他,頓時,方才仍困惑於他消失無跡的那些黑衣人們,便又全數轉了過來。
「這傢伙的存在感還真是稀薄啊,」那人扯緊了黑子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要是剛才我沒留意到這,還真要給他逃了。」
「櫻井,」後頭一個髮色漆黑的男人低聲喊了句,「去搜身。」
「是…」給喚了名字的棕髮少年顫抖了下,接著便躬起身子唯唯諾諾地走向前去,正當他要扯開外件披衣查看裡頭是否藏有內袋之時,蒼涼的城門窄口卻突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拉起遮蔽風沙的外衣,火神站在背著光的城口,「……把他放下來。」
「這傢伙又是誰,」青髮少年的語氣傲慢,「少多管閒事啊你。」
正當火神打算一個箭步向前,率先將落在對方手裡的黑子救下之時,黑子一個轉身,使勁地拐倒了原先拎著他的金髮男人,爾後便整個人跌落下來,他跪在地面上頭,手腳浸沙,趁著眾人防備不及的情況之下一把向後跑去。
黑子伸手扯住火神的外衣,做出了個「快走」的暗示,沒料到此時此刻的火神卻聽不進勸,一個揮拳,便朝著敵人的眼臉猛力地打了下去。
不妙。
* * *
所謂相覷無言。
燃了燈火的洞窟裡,黑子跪坐在盤著腿的火神前頭,手裡端了一個附了蓋的金色小罐,面無表情,看起來雖和平時沒有太大差別,但讀得出黑子心思的人便能明白他是在生氣,與他面對著面的火神縱使自知理虧,卻也刻意不去看他,只是一個勁地盯著不遠處的煤燈瞧,誰也不肯率先開口,兩人都在鬧著脾氣。
黑子沉默地望了火神一眼,僅見對方臉上那拇指大的傷口仍滲著血絲,他拿了塊浸了水的乾淨布巾,抹上一些罐內的草藥便朝著裂口擦去,絲毫沒有留意過下手力道的輕重。
「喂,很疼啊!」裂開的口子給這麼一刺激,瞬間讓火神疼得齜牙咧嘴,「動作就不能輕點嗎!」
「……火神君若是明白會疼的話,方才就不應該動手行事。」
火神知道對方是怪罪於自己的過於魯莽,但他思來想去,仍是無法嚥下那口氣,「我還不是……你知道要是我再晚些過來,你會被那些傢伙怎麼樣嗎?」
「不會怎麼樣,」黑子一臉平靜地盯著他瞧,手裡捏著方才沾了藥的濕布猶豫一會,而後便又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放輕了力道給火神清理起傷口,「我自己能保護自己,況且那時候明明有機會能逃,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手打人。」
「我只是一時…」越顯心虛的火神放低了聲調,他撇開臉龐,「……一時氣不過。」
他抹盡對方臉上的血汙,接著又替他換了條掩蓋傷口的布,「我聽其他人提過火神君曾有個急躁不已的個性,是在稍微大了些後才給逐漸磨平的,但如今怎麼又為了某些無須理會的狂妄之徒而大動肝火呢?那實在相當不值。」
「……還不是為了你這傢伙,」火神刻意不去看對方動作的手,「我看到你被那個高大的金毛小子拎在手裡可是嚇都嚇死了!這處雖離第三大城不遠,但空城附近偶有強盜埋伏也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知道──」
一瞬間知曉了什麼的黑子先是愣了下,而後便放軟了原先緊繃的姿態,他明白火神是真的掛心於他,「我知道。」
正當火神想回嘴說道你這傢伙居然也知道啊那還讓我這麼操心,沒料到黑子的下一個舉動卻讓他硬生生地愣住了,對方倚著自己的胸膛靠了上來,並將下顎抵在他的肩骨上。
火神一下子便紅了臉龐。
「我明白你是擔心我,」黑子將自個的聲音悶在對方的頸窩裡,「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看見火神君為此受傷。」
為此他同也是真切地憂心。
火神擱在空中的雙手愣了一會,貌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著才略為遲鈍地摟住了對方的肩膀,「我明白了,不、不會再有下次。」
「……那就好了,」聽見對方予以允諾之後,黑子便安心地呼出了口氣,稍稍向後退了開來,「況且,冰室先生那邊也已經過去處理了吧,不會有事的。」
他的眼神左右飄忽了會,最終仍是敗挫下來地呼出口氣,「給辰也處理我是挺安心的,不過可能又得挨罵了。」
「應該的,」黑子眨了眨眼,露出一副相當贊同的表情,「我倒覺得真該讓冰室先生好好說下火神君的不是才行。」
10
作為隊內唯一對外交際的發言者,冰室對於這類惹上麻煩的情況早已司空見慣,三兩下便解決了手上的問題,甚至還額外取了些實質情報回來。流連於城外的這幾個傢伙倒還真是意圖不軌的新興強盜集團,以年紀最長的黑髮男人作為虛位上層,實際的權力則全落在與火神扭打的青髮少年手裡,道上名號挺響,叫做桐皇,專門以蒐擄落單商人的財物當作最大目的,近幾年來,已成了第三都城之外相當著名的新銳暴君。
雖說如此,但迫於前些時候王城情勢緊張,他們也不敢擅自輕舉妄動,只得捉上幾個看起來較好應付的傢伙充量,誠如這回,他們便是瞧見平時空蕩薄涼的荒城外頭竟突然出現了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孤身隻影,才會選擇對他下手。
然而提及王城情勢,冰室交換而來的有利情報即為在位王的決策,目前隸屬於王城的幾大都城,分別分布於大河兩側,以城市規模與人口數量多寡由大至小排列,共有七座大城。但近日來,王位輪替,新上任的在位王雖剛接下父親的棒子卻已有意收復剩餘的大漠疆土,包含幾座邊境的小城也欲以納入王城管轄的範疇之中,口頭上說來是能給予邊城更多發展的福利,然無人不知,在位王之所以想壟斷邊境一統大漠,無非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目的在於加重稅收,建造其口中所謂的帝國繁世。
新王上位時間不長,原想著應得等到局勢與民心皆安穩些後才會做此決策,誰知王的野心大如猛獅,非得在這種動盪時分出戰發兵,惹得現今大漠間的行旅集團各個人心惶惶,就連居住在都城內的人民同也惶恐不已,就怕戰爭一但到來,將會惹得一片生靈塗炭的情景,民生苦寂。
冰室向他們吐露出換取來的情報後平靜地沉寂了會,而後才又開口,「這件事先別和外部其他人提起,以免引起眾人恐慌,不過……我想計畫中的那個日子,將會因此提早到來。」
火神聽聞此言,先是愣了會接著便顯出其面有難色,他緊皺了下眉頭,像是在思量著些什麼。
自從得知在位王的情資後,隊伍內部的氛圍便隨之凝重了不少,原定僅在此城駐留十日的計畫也因上層商討而延長至二十日,上層所暫居的樓房時常徹夜亮燈,可想而知內部是多致力於分析王城局勢,然而也因如此,隨著時間一日一日過去,火神臉上的神情也越發沉重起來,彷彿知曉將會有何一觸及發。
黑子大抵能臆測出火神這不尋常的態度是為何而憂,對方曾言這支隊伍將屏除專制反抗王權作為最大目的,但他也曾向火神說過,就如今上部者寡下部者弱的情況而言,想要以武力對抗上位王,只能稱之為荒誕無稽,然而,這支已有規模的隊伍已付出了近十餘年的努力,差不多也該是求取回報之時,因此他們再也無法等待下去。
大漠間難得落了雨的夜裡,連三日折騰下來的會議總算是熄了燈,給雨水淋得溼透的樓房內部人影晃動,而後過了一陣才各自歇息下來,火神自得以瞧見遠方的洞窟這頭遙望內部居所,想了一會後便決意要到內部一趟。
他讓黑子暫且睡下,並說自己只是去問下狀況,待會就會回來,黑子允諾了聲也沒多想,只說了還會替他留盞煤燈。冒著大雨的火神步行在四方陷落的沙地之中,雨水匯積成了泥流,淹沒他走得不快的腳踝,他一路通過泥水來到鋪了石板路的樓房外頭,看守的侍衛正打著盹,火神猶豫了下,仍是沒出聲叫醒對方,便逕自地朝著樓上走去。
冰室的居所位於二樓最末,他一面放輕腳步一面甩乾腳上的水漬,直到來到亮了燈的房前,火神才小心翼翼地褪去了鞋子,他蹲在布簾門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上什麼才好,最後只得喊了句對方的名字。
對方很快地便從房內走了出來,身著正裝,一副困惑驚訝參半的模樣。冰室向外探了探頭,確定沒給人見著之後才趕緊將火神拉了進來。
「……你是偷溜進來的吧,」冰室匆匆地栓上了門簾的鉤子,「現今的情勢危險的很,上頭還特別叮囑不能隨便放外部人員進來,以免洩漏情資,你這也太魯莽了。」
「下頭守門的那個傢伙正在睡覺呢。」火神沉了口氣,刻意不去窺探冰室的神情,「我是從管理糧倉的人那頭聽到了點風聲,說內部今個得連開三日重大會議,因此覺得有些擔心,才在這個時候跑過來的。」
「那好歹也給我打個信號吧,大我,」他聽了有些哭笑不得,「會剛剛才開完,我原先想等過些時候再告訴你們,沒想到──」
「再等下去就已經來不及了吧,」壓低了嗓音的火神在冰室對頭坐了下來,「我知道的,也差不多該是時候。」
相較起實際直接的話語,如此不得言明主題的對話反倒將氣氛壓得更沉。冰室垂下雙眼,接著便呼出口氣,「是。」
「還要多久?」
「約莫二十日,待我們離開這裡,下一個落腳地點便在離第三都城不過幾里路的中繼站,上層計畫在抵達中繼站後的第三日晨間行動。」
「他們的目標是攻陷第三都城?」
「沒錯。」
火神偏過臉龐想了會,這才惡狠狠地回上一句,「……他們是瘋了吧。準備時間這麼短,況且第三大城又不是一般小鎮,我們哪裡能有辦法…」
「是,我也覺得不妥。」冰室雙手交握,緊扣住自己的掌心,「上回我和桐皇他們那幫傢伙交手之後,便知若要對付王城隸屬的都城,絕非如此容易之事,何況第三都城地廣,怎可能是我們一時之間能攻陷下的?我向幾個上層分析了這項任務的利弊,但他們卻執意於現今行動,僅說已無法再等。」
「近來內部氣氛詭譎,我早已察覺創立上層的野心。無非是他們年事已高,卻又不肯讓出手中權力,並且宣稱若未親手攻下第三都城,再怎麼樣也不肯將管理權交接給第二階的荒木小姐……」冰室停頓了下,「…雖說我並無心插手內部爭權,但現今這種狀況,無論如何都是對我們不利。」
「上頭那些老傢伙是想讓外部那些從沒接觸過這類行動的人使用武器嗎?」
「很遺憾地,是這樣沒錯,」冰室露出了個略顯悲傷的神情,「但我還能想點辦法,替你們拖延時間。」
聽到這裡,火神不禁沉下了臉,「……有逃的機會嗎?」
「有,」冰室自毛毯下頭抽出了張老舊的地圖,「但是還不能急。」
* * *
待在空城的最末一日,他們慢條斯理地收拾起行囊,總感困倦,黑子心想該不是在這安穩久了便也鬆懈慣了,進而怠惰成性,縱使對這片荒地沒有太多情感,但一想到得再度橫走於沙漠之間居無定所,便突然增生了那麼點離別的哀愁。他站在洞窟的邊壁上頭,向下遙望那些忙進忙出的身影,明明這處原先只是座荒蕪的廢墟,但只要一有氣息竄流,空蕩的寂地也好比有了生命。
然而含沙的風蕭索,奔波於大漠之間的旅者來來去去,親受黃土孕育的子民們,不可能永遠眷戀於某一處所,也不可能永遠遷就於某件事情。
黑子深吸了口氣。
儲備完所需水糧的火神暫且回到拉車上頭,並將大部分的物品綑進了另一隻駱駝的負荷袋裡,黑子遠遠走來,只見火神兀自將原先讓他領著的那隻駱駝栓上了其他車輛,不禁覺得古怪,「是要讓那隻駱駝拉車嗎?」
「是啊,這次讓牠拉車!」火神從車上跳了下來,而後便推著黑子的肩膀,要他坐回車上,「喂喂,待會就要出發了,你先坐進去。」
「怎麼回事?」
「待會上路後再和你說,」他向外瞥了一眼,「我會坐在前頭。」
於是他們一行人便這麼急急忙忙地上了路,和以往一樣仗勢盛大,內部的車輛領在最前頭,而後頭的其他傢伙則分散各路,朝著一個方向,但刻意地不將隊伍拉長,最終排列成了個縝密的幾何圖形。打從黑子入隊工作開始,他便已很少有機會只待在拉車裡頭,一般都是隨著火神牽引駱駝步行、或是騎著牠們奔走,拉車上頭的遮布掩得緊實,就連白日都不怎麼透光,後方一片暗沉沉的,為此,他便坐到了靠近前端的位置,半扯著覆蓋的布簾探出一個頭,飽覽大漠風光,雖說這炎熱的春末夏初,將要是這一年來最為折騰的時候。
火神曲起一隻腿,坐在拉車前端的木板上頭,隨著駱駝的步伐一震一震,不時留意起其他車隊的行走速度,他回頭望了一眼坐在車內仍不大安分的黑子,向後拍了拍對方的頭。
「……你這樣把臉露出來是準備吸泥沙的嗎。」
「才不是,」黑子瞥了他一眼,「火神君不是想和我說些什麼嗎?」
火神沉默片刻,而後正想接話,卻給黑子一句近似肯定的回話堵了回去,「是冰室先生之前說的那些事吧,內部的意圖。」
沒料到那麼快就給對方猜個正著,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覆的火神愣了一下,「我明明沒說過吧!」
「以火神君這麼心神不寧的表現看來,肯定是有些什麼問題,」黑子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順帶一提,觀察人類也是我的興趣之一。」
「你這傢伙──」他實在太過小看對方的精明,火神頓了頓,爾後才接著答道,「計畫會提前施行,目標……就是前方的第三大城。」
欸。
「等等,這也太突然了,」黑子愣了一會,「難道連日來的會議便是為了這個嗎?」
「是,」他說著沉重,卻是個千真萬確的實因,「但我現在也還不清楚詳細的情況,還得等待一些日子,但辰也說,還有機會能夠逃出去。」
「我想你也發現到了吧,」火神指了指兩側並行的拉車,「以往前頭的人根本不管後方的隊伍該怎麼走,就算拖得再長走得再慢,反正只要在指定時間抵達就行,但這次的隊伍行列卻給安排得井然有序。」
「我沒讓你帶著那隻駱駝也是這個原因,就為掩人耳目,」他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近來這敏感時候,還是低調點得好,孩子那裡還能去,其他人就別多搭理了……雖說,大夥也都只剩這些日子能相處了。」
11
隊伍一路上走走停停,遭遇的路途崎嶇顛簸,彷彿每一個不妙的情況都在暗示著他們的落敗將咎由自取,外部雖未接獲什麼通知消息,但大抵也是知曉上層旨意,一個個越發沉重起來,尤以見得越是挨近第三都城,隊內的情勢便越是緊張,而原先不得干涉上層事務的外部,近日來也因計畫將臨而特例傳喚了些人過去參與討論,誠如火神便是其中之一。
黑子雖未多問,但對實際情況也算是略知一二,除了火神偶爾會向他報備開會內容之外,身處內部的冰室若獲得什麼對外部較為有利的情資,也會趁著夜半時分出來予以透露細節,好讓他們能夠過得安心一些。
之前那純粹不過的沙漠生活猶如夢境,如今這得求生求存的殘酷現實才是它的真正原形。
往後的每一頓餐都吃得沉悶,縱使火神想說些什麼其他話題好讓周遭氛圍不那麼難受,但總給對方那默不作聲的態度擋了下來,他知道黑子是憂於行動上的無計可施,僅能這麼無動於衷的一日過著一日,雖說有著逃的辦法,但又何嘗真能成功地逃離出去。
抵達最末一個中繼站之時,已能自這頭瞧見第三大城的大致外貌,新築的城郭高聳的外牆,圍繞著大城外頭的是難能可貴的數處綠洲,極富生氣,高度繁榮的經濟活動使得都城興盛,不必再更挨近,也能察覺到沿途商業往來的熟絡痕跡。黑子遙望著不遠處的第三都城,一時間竟想起了之前他曾與火神論及城外之河都外之海,然而如今他們卻無法以行旅方式見得,而是得如破壞一般地攻城掠地,本應挾帶期待之心的這段短途,今個望去卻是這般咫尺天涯的苦寂。
待到第二日之時,火神從冰室那頭帶來外部作戰的分配順序,他們給安排在第二陣線,距離最前頭的位置還有一段間隔的空隙,因此仍有些機會在一片混亂之中魚目混珠過去。夜裡,上層的幾個傢伙給外部的每個帳篷分發了不定數量的火藥與武器,火神與黑子這給配到兩把彎刀與六袋火藥,兩人默不作聲地收了下來,而後便將那些東西全數藏進了拉車後的深底,火神只拿了一把防身用的刀及一小布袋的火藥,他原先也想將刀給黑子帶著,但對方卻搖了搖頭,只說自己不需要那些東西。
他們計畫在隔日清晨先發行動,準備率眾突破較為荒蕪的東城門口,由夜半起,整個隊伍便闃寂無聲地向前行進,天仍未明的荒漠淒涼成災,拌了沙土的大風颳在天上就好似下了細雨,但上方的天際卻是這般前所未有的朗明,火神與黑子走在隊伍靠右的末端,挨得挺近,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彷彿各懷心思,直至走上了另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黑子才突然地從後頭捉住了對方的手,他將掌心扣在火神的手腕上頭,握得死緊,其間便能感受到兩人一突一突拍動著的心跳,並在這樣無言以對的沉悶之中逐漸合而為一。
「……天就要亮了。」口鼻都給披衣蒙住了的黑子說起話來有些含糊。
「也差不多了,」火神望了眼前方的隊伍,而後便悄悄偏過臉龐去看對方,「你的手在發抖啊,沒問題嗎。」
「縱使我心裡很想告訴你沒問題,」黑子深吸了口氣,「但實際上,我仍懷著對於失敗的恐懼……若是,我們沒辦法逃出去該怎麼辦。」
「如果不能兩個人,也總該有一個人能走,」他直視著前方,說得坦然,「我們怎麼能一起死在這裡啊。」
一同喪命的最壞打算,那時的黑子竟突然想著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他甘之如飴。
距離都城僅已剩下數十尺路,眼前一片初晨的白茫,通往城內的拱門木橋沒有亮燈,像是另一座荒廢已久的死城,他和他站在離關口有段距離的第二陣線,這處大石遍布,隱蔽起來也相當安全,但他們所得做的事倒比進攻更加冒險。在這之前便已打探好外城地勢的火神從當地商販那頭得知,東門外城的右側有個不顯眼的裂壁開口,專門給過了入城門禁的當地居民使用,只要能從那頭進去,穿越幾棟年代已久的老舊民宅,便能逃避城門侍衛法眼,混入人潮眾多的廣場上頭。
因此他們便打算在如此態勢混亂的情況之下,趁其不備,一路向著城外的西側跑去,但由於黑子仍對外部的那些孩子存有掛心,為此又特意替他們安排了另一條路線叛逃,但深怕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子會將他們的私定計畫洩漏出去,對於這個部分,兩人並未率先多說,僅只打算依照現況伺機而動。
「那冰室先生……」可想而知,身為內部成員的冰室當然不可能像他們一樣私策行動,非得坐鎮於上層所在的指揮部門不可,恐怕連逃離的機會都沒有。
「沒事,辰也他自有辦法,」一向對冰室抱持著敬佩態度的火神直至現今仍舊語氣堅定,可想而知,那是一種絕對的信賴並無從存疑,「肯定是沒問題的。」
眾人站在高聳的山坡上頭,仰起臉龐,猶如渴求恩惠一般地迎接曙光,但他們的眼神與面容卻全像是朽木死灰的無比空洞,只因他們不得知曉這道光芒所迎來的將會是希望,還是殘忍無邊的最後一抹迴光。
站在最前方的青年率先發聲大吼,接著便集體撞開了東側的城門,他們提著大刀向內奔去,卻未料前方早有埋伏,穿戴盔甲的士兵一股作氣地由內撞出,並將一個一個圍成陣線的人們撞倒在地,他們亮出打磨光滑的劍,奮力一擊,原先苦寂的城門關口全給染成了一片鮮豔紅地。
爾後,不遠處的矮叢樹林傳來一陣劇烈響聲。
「……糟了。」火神眼見那些得晚些時候再發的火藥,如今竟一股腦地被扔了出去,暗叫不妙。他們原先便是想趁著煙霧瀰漫之時竄逃,但沒料到還來不及等到第二陣線上場,那些得以遮掩的火藥便已因第一陣線情勢欠佳,率先給推出閘去。
「現在先走,我們得改變計畫。」火神蹲低了身體,拉起對方的手便向前奔去,他們來到一處較為隱蔽的砂岩後頭,暗觀著前方的情景。
距離情報所言的右側入口仍有數十尺遠,現今前方的煙霧較稀,還不是有利向前的好時機,他們決意再靜待一會。但就在此刻,本應只該安於守備接應的後方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爆炸聲響,黑子回頭一看,只見一陣濃烈的巨大白霧籠罩住了隊內策畫的防備位置,那處留守著的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
「等等,那裡是──」黑子見狀就要站起,但隨即又被火神拉了下來,他扯住了對方的手臂,要黑子別再過去。
「別動,」他迅速地回頭望了眼後方的狀況,「看來是不小心誤擊後方的彈藥了,不知道那裡……」
「……我要過去,」顫抖著聲音,黑子奮力地掙脫起火神的箝制,「那些孩子們,沒有人幫忙的話,他們逃不了的…」
「喂,不行!」火神使力地摟住了對方的肩膀,「你這笨蛋,你知道現在去會怎麼樣嗎?」
「…也就是死吧!」他從未見過黑子有過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就連身體都在不住地發抖,「這樣的情況下,我何嘗沒有考慮過得和大家一塊葬身於此,不過、不過……」
火神沉默地望了對方一陣,他們即使躲在這大型岩石的後方,耳邊仍不時傳來砲火轟隆的巨大聲響,「我說過,我們怎麼能一起死在這啊,總也要有個人能活著出去,」他按住了黑子的手,「我會去救他們,而你就趁著煙霧較大的時候,趕緊往東門右側的那個方向跑出去。」
聽見此言的黑子一時間還沒能反應過來,他愣了下,「等等,火神君不是要和我一塊離開…」
「現今恐怕相當困難,」火神垂低雙眼,語氣無奈,「目前的情勢比我想像中還要糟糕的多,若是得兩個人一塊從那逃出去,實在太危險了。」
「而目前最具有逃跑優勢的,便只有你這傢伙,」他使力地拉住了黑子的手,「壓低些存在感就能不被敵軍發現吧,要是還帶著我,那就太過顯眼了。」
「我……」
「好啦,我們都計畫這麼久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白費力氣啊!」火神一派輕鬆地說起話來,而後便摸了摸對方的腦袋。他睜著雙眼,停頓了一會後才又接著開口,「我們不是說過要一起去看大城後頭的河川大海嗎,抱歉……只能讓你代替我去看了啊。」
「火……」
他的語尾還沒能說完,便給全數吞沒在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裡。火神按著黑子的後腦,溫柔而平淡地吻著他,唇瓣乾燥,黃沙混合煙硝的氣味撲鼻而來,轟聲不斷,耳邊有人喊叫也有人哭泣,世界便猶如飛揚漫天塵土般地騷動起來,不斷旋轉,直至他淌了水漬的雙眼得以看清對方為止才驟然停歇下來。
火神伸手抹掉對方落在眼臉上頭的淚,這時黑子才發覺他的眼角竟也是泛著紅的。
能再相見的。他以唇形說道,一字一句,堅定不移。
火神向外探了幾眼,只見前方一陣煙硝瀰漫,大抵是剛扔下火藥沒多久,恰是最好時機,他推了推黑子的背膀,要他趕緊出去。
黑子站了起來,面向黃煙繚繞的一片前景,那是沙土與煙硝混合的成果,見著迷幻,然而盯著久了卻足以讓整個心臟凍結起來,空氣中飄來的不僅只有燃燒的氣味,還有蒸騰的熱氣與奔流的血腥,眼見多少骨肉之軀積血成窪,但為求生存,他也只能踩著那染了紅的沙土奮不顧身地向前跑去。
他不斷不斷地奔跑,腦內滿是火神曾說過的那些話語。
他不能停下來,他不能辜負他,他們曾有過必須實踐的約定。
舉目所見,城口右側的窄門就在前方,同在此時,方才僅見的微弱曙光如今已成了個熾熱沸騰的朝陽,照映著大漠間的黃土,風聲驟響,刮搔著他無以遮掩的臉龐,然而黑子卻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他迫切地尋求著所謂的前方出路,只因其始終相信著這無垠沙土的後頭存在著淵遠流長的大河,大河的後頭連接著海,而廣闊無邊的藍海則為萬事萬物的孕育之處。
手臂與雙腳給風沙刮得生疼,黑子跌跌撞撞地穿越那道窄門,路經房屋的後巷與街道的前方,人聲嘈雜、充溢生氣,他早耳聞這座大城如何繁盛,卻從未知曉其真實樣貌竟是這般驚人。
他站在地勢較高的石橋上頭,一時間竟給震懾住了。
猛烈的晨風鼓動起他的外衣,並吹散了遮布下頭蒙著的氣息。
這處四通八達、各顯生機,然而,黑子卻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現今的他無所依傍,況且,沒有了那個人的漠土,再如何使人憧憬,這就僅只是一條美麗卻永無止盡的荒路。
番 外 夜 空 中 最 亮 的 星
大漠間的初春。
入了夜後的荒城,各個充斥著生氣的居所分別亮起燃燈,一層挨著一層的火光,遠遠見來竟有如萬家燈火之貌。黑子坐在單側的岩壁上頭遙望前方,一覽下方人群穿梭於街道之間的各式樣態,而後,便見火神從城西一方走來,手裡抱著兩包以薄紙捆著的東西,想必即是兩人今日的晚餐。
黑子原先想著由他下去接應,順帶將下方擱置的木箱搬上樓來,方才那只是給遺漏下的,但基於今個火神手上還額外拎了其他東西,若要再搬個重物上來肯定不好使力,於是他一面著向不遠處的火神招手一面以唇語暗示,想讓對方留在原地,沒料到瞧見了動作的火神竟只搖了搖頭,並朝著他比了一個向上的手勢,黑子回頭望了一眼上方,卻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
待火神走得離他近一些的時候,他便又再度開口,「火神君,你先在下頭等著,我現在就下去。」
「啊?怎麼了嗎。」
「……下頭還放著我們的木箱對吧,得先將它搬上來。」
「什麼木箱,」火神四處張望了下,這才發覺方才漏了一只箱子在下頭,「放在這麼角落的位置,也難怪沒被看見,待會我再搬上去就行啦。」
「如果現在搬上來的話就能拿來當吃飯的桌子用呢。」
「今天不在裡頭吃飯,」他又重複指了一次方才的手勢,「喂,我們去上頭,今天天氣不錯,應該能看見星星。」
黑子一時沒聽清他的話語,即在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之下便給翻騰上來的火神扯住了手,將他拉了起來,兩人沿著山坡爬了上去,上頭是一個平整而光滑的矮丘,好似一座小型的瞭望台般,足以放眼整座城市,矮丘的後方即為荒城的城牆,陳舊的牆面破碎且斑駁,卻得以自此一路窺視起伏有致的沙漠,夜裡的沙土背著光的那面沉著深黑,而面著光的那頭卻色著銀白,顯得十分不可思議。
然而,他們的主要目的仍是仰頭那片乾淨純粹的天際,正如火神所言,今個抬眼所望,即是一片浩瀚星海,能夠見得幾個著名的春季星座,諸如大熊、室女等,十分易認,而又恰巧碰上今日天氣晴朗,夜色乾淨無窒,這才能透出這麼一幅猶如畫作般的星象天空來。
「很不錯吧,」火神找了個至高點坐下,「這是我上回發現的好地方!」
「是的,非常驚人,」黑子愣愣地眨了下眼,這般過分迷人的明亮星宿還以為只能在書上見著,沒料到現實所見的實際情況更為驚人,「與天文書籍上所記載的星象幾乎是一個模樣。」
「書上的星象圖當然是照著實際天空來畫啦,不然是憑空想像的嗎?」他笑了一聲,「不過,像是今天這麼漂亮的星空,我也還是頭一次見到。」
黑子沉默地望了一陣,而後才又緩緩開口,「每當見著這些閃爍不住的星子,總會讓人感覺到自己是渺小的。」
火神偏過臉龐,瞧見對方正以一類十分嚴謹的態度遙望天際,彷彿那是幅萬般神聖的作品。向前直視的雙眼之中泛著透明的光,明明滅滅,好似這片夜空的繁星並非掛於天際,而是全數落進了他的眼底。
「這和遊覽古代建築是一個道理呢,站在鉅作的前頭感受時代歷史的洪流,便會不禁臆測起當時的人們是以何種智慧建造,」他見著一副相當憧憬的模樣,「看著天上遍布的星宿,同也會猜想這些星子究竟是如何遍布所廣來自何方?在我們肉眼所見的它們是這般渺小,然而它們見我,是否也只覺得我是大漠中的一粒沙呢。」
「……怎麼又在說些這麼難懂的話啊,」火神不明所以地聽了一會,似乎沒能明白,最終僅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真不該給你辰也留下的那些書的。」
「我只是稍微有感而發而已,」黑子垂下眼睛,「我之前也看過一個有關沙漠和星宿的故事呢,說是在沙漠間看繁星會覺繁星似沙,然而由天際見大漠,卻覺得這是它們的另一片滿布星子的夜空。」
「意思是細沙像星嗎?」
「是啊,雖然我們總厭倦於在此的風沙,但它其實卻是相當美麗的。」
「我雖不覺得這片沙漠像是星星,但不得不同意它也有它的溫柔之處,」生為大漠之子蒙受沙土孕育,再如何對其生厭,卻始終無法捨棄那生根般的思鄉哀愁。火神咧嘴笑了會,而後要著黑子與他一塊躺下,「不過我啊,實在懶得去理解這麼多,看著高掛在天的星星,還是只想對著它們做做夢就好。」
「向著它們許願?」
「之類的,」火神用手枕著後腦,「像是希望能完成我的夢想……」
黑子心想,對方曾提過自己的夢想是當個好人,不過實在難以將這類無法界定的事物歸咎於夢想,況且這本就不應是個願望。
然而至始至終,火神卻從未背棄過這份信仰。
「我倒覺得星星不是用來許願的,」他翻了個身後便指向上頭,「火神君聽過聖經的故事嗎?」
火神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牧羊人們因受到群星的指引而找到了前進的方向,東方的天際有著一顆最為明亮的星,而星子照耀著的馬房便是耶穌的所在之地,」黑子緩慢地陳述著與其相關的一個片段,「因此,星子不會替我們實現夢想,它僅能照亮我們前方的路途給予我們方向。」
「……那也得找到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才行啊。」
那在哪裡。
火神回過臉龐一看,只見對方默不作聲地望著天際,睜大雙眼,像是真在替他找起天際最亮的那顆星星,然而此時此刻匯集在那雙淺藍眼裡的點點光芒,卻遠比天上任何一顆星子都還要明亮。
「…我已經找到啦,」火神一把坐了起來,並再度抬眼望向天際,「能引領我前進的,夜空中最亮的星。」
黑子困惑地回過臉龐,卻始覺對方臉上竟滿溢著使人心動的笑意。
「要不要和我一塊去看河看海,」火神盤起雙腿,放大聲量,像是宣示一般地喊了起來,「像個英雄一樣走遍世界各地。」
他眨了眨眼睛。
「……又不是非得走遍世界才能成為英雄,」不過聽見火神此言,卻也像是激勵了他的心。黑子隨之坐了起來,至今為止,他從未感受過自己的夢想竟能如此鮮明,「……不過,我跟你去。」
他寧可相信成就夢想是如此容易,他寧可相信將會有明亮之星指引他們前行,如果,能和這個人在一起。
於是他們約定。
要去便去遍天涯海角,要走便走離千里之距。
番 外 再 會 與 約 定
他來到這境內的第三大城約莫已兩個來月有餘。
自那日爆發規模性的都城攻擊事件之後,現今大城內的各個關口可都是看守得緊,除了持有王城所屬的都城在住證明之外,一率不得隨意進出,包含往來於各大城市的行旅商隊、遊客,都得向城門口的侍衛提出符合身分的有利證據才能予以放行。
僅是不出城去的話雖對黑子沒有什麼太大影響,但就平時的生活而言仍是有些不便。現今的他暫且住在城內一處廢棄的空屋裡頭,艱苦度日,乃因其缺乏身分證明,城內又沒有親屬所在,無論是私人的商店或是公家的單位都不敢要他,因此找來找去,最終只能接下一處飼養駱馬的工作。
白日專職照料駱馬的他,結束工作之後便會到附近的小型孤兒院擔任陪伴孩子的義工,偶爾和他們說說故事玩玩遊戲,一日挨著一日,身邊的積蓄雖沒有太大長進,但也算是還過得去。其間,他也曾多次打探過攻陷東門那支隊伍的後續下落,無奈一般市井小民根本無從得知,只大略明白當日在那城口附近,貌似曾有過些許騷動,而打從黑子入城以來,便察覺到管轄都城的上層單位特別有著他的一套辦法,甚至能將城內城外的消息封鎖至如此一乾二淨,以至於住在都內的市民們根本沒察覺到城外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最終他是在一處靠近東城口的武器店中聽到了走漏的消息,該日那支起身反抗的隊伍,早在許久之前便給察覺到內部意圖,而也因如此,都城內的士兵們才得以在他們計畫之內的行動時日順勢抵擋,進而產生了大量死傷的慘劇。隊伍內的死傷率約五成左右,大部分都是站在最前頭挺身而戰的青壯年,以及一些受到波即的後方婦孺,上層約有三、四人幸運出逃,其餘被捕,額外還有一些未死帶傷的外部人員,則被帶到城內以張貼布告的方式作為奴隸賣出。黑子曾數次來到貼置公告的廣場前頭,想瞧瞧上頭的販賣名單是否有自己熟悉的名字,卻始終從沒見到過。
他一面慶幸起火神並未給歸類在未死帶傷的名單之中,又一面憂心於對方是否安在,如此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多個日子。
另一方面,黑子也從未遺忘兩人曾一起有過的承諾與約定。
一有空閒時候,他便會遊走整座城市探尋河流與海的下落,或者選擇坐在廣場前頭聆聽當地的長者述說遠古傳說。幾次下來,黑子便從幾個往來各城頻繁的商人口中得知,大城北方挨近貴族居住的宅邸附近,確實有條水流湍急的河川,也正作為都城農業最重要的運作命脈,然而更有一言,第三都城之所以能興盛至今,乃因其受到大河女神的護佑,女神為了施予子民泉水,不惜拔下自己的尾指擱於大漠,將乾涸的沙土化成得以生出綠意的水源,也正因如此,緊鄰都城旁的這條大河,便擁有「女神的尾指」之美稱。
而如今隸屬王城的這座都城,又正巧落在河川下游的尾端,也因此被當地的長者稱之為「女神的碧戒」。
多麼美麗的名字啊,黑子心想。
他時常聽著聽著便忘了時間,轉眼竟已天色昏暗,過分沉迷於當地傳說中的黑子不禁忘了今個得早些回去,只因每周的這個時候,便會有販售書報的攤商以極度便宜的價格拋售書籍,正是個補足書籍收藏的好時機,至到現今他仍有些惋惜於沒能帶走冰室留下的那些珍貴書本,雖說城內資源豐富,但仍缺乏某些邊城少量出版的書籍,但冰室給予自己的那些紙本卻意外的包羅萬象,大抵也是由於隊伍長年遊走於各地之因。
再不快一點恐怕就會來不及了──他選了一條離家較近的捷徑,黑子一面奔跑一面拉緊身上的披衣,穿越宅邸的後院及其高低起伏的窄巷,落日沉得挺快,不一會就暗了下來,他有些著急地想,書販的動作迅速,若是見到沒人挑書沒生意做便連一刻也不留,況且,要是等到完全見不得光就沒法看清書上的字,還得偷偷走到隔壁人家的門前借燈才行。
黑子的腳步急促而凌亂,一心掛念著得趕緊回去,然而卻在此時,一個由上而落的東西卻突然由後砸中了他的腦袋,迫使黑子吃痛地蹲了下來,正當他想回頭看看究竟是誰如此狂妄,卻只見一個以粗繩捆著的紙包喀啦喀啦地滾落到他的腳尖前頭。
那是個夾了肉餡的烤餅。
「喂,」他的後頭傳來一道呼喊聲響,不遠處的樓房外圍蹲著一名手拎紙袋的少年,對方有著暗紅的髮色高大的身形,以及他再熟悉不過的嗓音。那人身後背光,滿臉笑意,「你在這裡做些什麼啊,大冒險家。」
黑子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