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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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在午後時段的紛鬧,是黑子哲也最為忙碌的時候。
以往的幼兒園大多是半日制的,而近幾年來全日體制的也增多不少,設立的理由多半是為體諒缺乏時間照應孩子們的父母,不讓他們在工作急迫之下還得花費心力多繞一趟,並冒險地將孩子單獨留置在家裡頭。因此他們選擇將照料幼兒這件事交給幼兒園老師去煩惱,進而偷得一些忙碌生活中的平緩腳步。
他適任的這所幼兒園規模不大,一個班級裡只有八到十個孩子,因此整個星期裡頭,僅有兩日是全天上課。孩子們必須待上一個中午,在鋪得整整齊齊還上了蠟的木質地板上頭午睡,搬開桌椅,帶著自己的小棉被與小枕頭在熄了燈的教室裡窩著,歇息個半個鐘頭至一個鐘頭之後,再迷迷糊糊地醒來,繼續下午的活動。
而大略從這個時候開始,便有孩子開始有目的地繞著他轉。被黑子教導的孩子們都相當乖巧,說起話來也和他一樣有禮且輕聲細語,他們總會畢恭畢敬的喊他一聲「哲也老師」,偶爾是拉著他的圍裙下擺,偶爾是扯著他的褲腳,雖然是什麼也沒說,但他總會明白那些探出頭的小腦袋們是想要些什麼。
就是想要點心。
但時間還沒到啊,黑子耐心地說明起來,點心在三點的時候才會出現,就算是老師也不可能提早拿到的。
幾個孩子篤信地點了點頭,沒有其他疑問,一溜煙的又回到各自的位子上畫圖去了,或者選擇到遊戲區去堆堆積木,另幾個比較文靜的孩子則聚在角落看書,唯有一個不肯離開的倔強身影仍緊揪著他不放,一張臉龐漲得鼓鼓的,而皺起的小眉頭則讓他想起了某個人。
又怎麼啦,黑子蹲了下來,討好似地摸了摸他的頭。
* * *
趁著準備點心的空檔,黑子悄悄發了一封短信出去,內容很簡單,全是各類食材的名稱。紅蘿蔔、馬鈴薯、蘋果、豬肉,單純的各類語詞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就像是教導給學齡前孩童們的字卡,而才剛發出後沒多久,便迅速地收到對方的回覆。
「家裡的咖哩塊沒有了。」
黑子眨了眨眼,剛想按下回信,卻又隨即收到一封新的訊息。
「我去買吧。」
就這麼幾個字也能讓他的心扎扎實實地豐盈起來。
四點過後,是幼兒園規律的放學時間。大部分的寄託家庭都是附近的住家,因此不必特別使用專車接送,打理好一切的主婦們便會相挨著來到園前,迎接自己的搗蛋鬼們,而黑子則分別替孩子們一一帶上黃色圓帽,繫好帽帶,整理好他們空空如也的小後背包,最後來上一個擁抱,貼心的天使們總會先行開口,哲也老師,明天見。
明天見,他捏了捏那些小臉蛋們。
大部分的父母都相當準時,偶爾會有幾個因工作而耽擱下來的,但也都會在五點之前將孩子接回去,失去嬉鬧聲的教室頓時沉寂下來,由窗戶外頭流進一些暈暈暗暗的橘光。在這樣入秋的日子裡天色暗得特別快,唯有一個自動背好背包的孩子留在原地,剛才還那麼倔強的小臉,現今不免顯露失望。
黑子回過臉龐望著那個孤單的小身影,他招了招手,「理人君,過來這裡。」
剪著一頭整齊短髮的男孩子一下子撲了過來,什麼也沒說便將臉龐埋在他的懷裡。
他的父母工作一向是忙,雙薪家庭的緊迫壓縮之下,鮮少有時間與孩子相處,連這樣平凡的接送空檔都有些困難了,更別說是參與活動。平時這孩子總是這樣落寞而孤伶伶的,目送大家的背影消失之後,仍舊得一個人留在教室裡頭,緩緩地等待著。
大略得等到六點過後,他的父母才會過來。黑子拍了拍他的頭,表示安慰,他說,「我們來看書吧。」
「不要。」
「書本很有趣的哦。」
「……不要。」他抬起的小臉皺成一團,「哲也老師,我要吃點心。」
「點心已經吃完了啊,」黑子輪轉了一圈眼波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還是來看書吧,哲也老師有一本從來沒有人看過的書。」
「…是……」一聽到新奇事物便會瞪大眼睛是孩子們的天性,「…是什麼書呢?」
「一本和動物有關的故事書,理人君想聽嗎?」他牽著對方的手,來到書櫃前頭,從最右側的書櫃抽出一本厚皮封面的書本,「幾乎沒有人看過呢,只有和老師單獨留下來的孩子才能看哦。」
「真的嗎!」
「是啊,理人君是特別的。」
「那麼這本書也是特別的嗎?」
「是啊,」黑子垂下一雙睜得亮亮的眼眸,「是特別的人送我的。」
那是成為老師之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哲也老師的-特別的人───」
「是啊,」還是個傻瓜呢,「有很多故事啊,理人君想聽哪一個呢?」
「嗯嗯──」他一把在地板上頭坐了下來,小小的手掌揪著目錄的書頁不放,「──那說這個老虎的。」
「好,我看看…沒有牙齒的大老虎?」盯著標題看了一眼,黑子就笑了,「理人君喜歡老虎嗎?」
「喜歡啊,感覺很帥的樣子!」他童言童語地比畫起來,看起來有模有樣「以前和爸爸媽媽去動物園的時候看過。」
「是嗎。」
「雖然感覺也很可怕啊…」理人揉了揉鼻子,「……哲也老師喜歡老虎嗎?」
「嗯?喜歡啊。雖然表面上總是看起來很兇,但或許也有溫柔的時候呢。」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是啊,」他將對方抱進懷裡,而後翻開故事的那一頁,佈滿斑紋卻毫不嚇人的老虎布偶探了探頭,那缺了一邊的尖牙齒就連一點威嚇性也沒有,「所以我最喜歡老虎了。」
他放在圍裙口袋裡的手機又幾經反覆地響了起來。
* * *
黑子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他確定考得教學執照的那一日,那個男人有些彆扭地從身後拿出紙袋的模樣。
兩人自從同住在一塊之後,所有事情都是從簡而行,不再頻繁的吃外食與餐廳,而是選擇在自家的屋子裡頭自行開火。而投入職場工作後,工作時間有所落差的彼此也意識到這樣聚少離多的情況,因此在家裡吃晚餐這件事,火神比起黑子來得更加堅持。
無論如何都想要有個家的感覺。
當對方第一次慎重無比地將新打的鑰匙交到他手上的時候,沒來由的,黑子回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就像是傻瓜似的站在新居的大門前頭看了又看,換了門鎖的租賃公寓雖不是十分新穎,但也夠埋藏住幾分共有的溫暖,那一刻起彼此所擁有的約定有了變動,從得成為日本第一這樣偉大壯闊的願景轉化為平凡樸實的目標,聽起來容易,卻是得延續一輩子的。
火神君要付房租嗎?他問。
好啊。一如往常遲鈍的火神大我搔了搔頭,在外獨居的時間已久,各方面的租賃經驗他也懂得不少,既然是以他的名字簽了契約,那麼由他來負責也不是什麼大事。
黑子眨了眨眼,而後牢牢地攥緊了他的掌心。既然是我們兩個人的房子,我們就一起付吧。
一同建立一個家。
而就在兩人搬入不久,黑子便順利取得了教學執照,同時獲得一間幼兒園的聘用。收到通知的那一日,他第一時間給火神發了一個短促的訊息,兩人之間的相處一直是這樣不急不躁的,因此他也沒有多想螢幕後頭的那人會有多替他高興。黑子只是心情極佳地獨自閒逛了一陣,最後在書店選了幾本新書之後才轉向回家。
很多時候黑子說不出他哪裡喜歡他的戀人,理由太多,像是傾心傾力對他過分的好,或是毫不保留地將一切喜怒哀樂展現在臉龐上,甘願為了一件事情亦喜亦憂,卻又笨拙的無法表達。就與現今相同,他收到的第一份任職賀禮是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黑子沒有刻意去問那是什麼,只見對方支支吾吾地說起「或許將來用的到」,他才意識到這是火神給自己的滿心祝福。
行動比起言語來得更加急促。他打開紙袋,只見裡頭放了一本尚未拆封的厚皮故事書,黑子拿出書本的當下,這才愕然想起在眾多優點之中他還能選出些什麼特別之處,這樣一個粗心直接的傢伙,就只為了對自己好,才這麼從浮躁之中傻傻愣愣地捉出一點細心。
下一秒他才收得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熟悉而習慣的懷抱與胸膛使人萬分安心。黑子聽見對方在自己耳邊嘀嘀咕咕起不知道適不適合,離孩童時代太遠的他不擅長應付年幼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們該有些什麼才最為合宜,而就在他那瑣碎無謂的擔心全數化為一陣不予回應的靜默,火神這時才沉下氣來,低聲說了一句「恭喜你」。
黑子將臉龐埋進對方無法窺見的地方,忍不住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他這時才真正明白,有一個人如此衷心地替自己高興,那是會有多麼開心。
棄了盛夏的入秋之夜,半片天空明明是那樣陰鬱得枯槁成灰,但在他的眼裡卻也能生成一片美好幻境,他不由得感嘆且明白,為何總有人願意替苦甜參半的戀愛吹噓。
難得能從樓下見著透了亮光的玻璃窗,以往那裡多是一片漆黑,總靜待著自己去點燃。黑子頓了頓,突然覺得火神是個博得僥倖的贏家,得以免去必須逞強的寂寞,但走了幾步後又覺得狡猾的其實是自己,被這樣的溫柔包容簇擁,事實上還有什麼好抱怨挑剔的。
他是如此患得患失。
沒有開燈的玄關僅僅亮了一扇半敞的門,電視節目的人聲與鍋爐沸騰交互混雜,如此日常的生活景象平凡而常見,但許多時候,他卻願意靜靜地待下來聆聽體會,或許是站在亂得可以的鞋櫃前頭,或許是由臥室通往客廳的路途上,哪一種都好,年歲稍輕時的過往日子還感受不到,卻在進一步成熟且得以負擔責任的現今越發清晰,少年時代的夢想他們用盡全力拓展,但淬鍊成人後卻能因為一些唾手可得的事物感到滿足。
黑子推開門,他永遠只選擇在彼此同在的時候說一句「我回來了」。
「啊,黑子!」背對著他的火神向後望了一眼,接著便停下手上動作,「今天比較晚啊。」
「是的,那孩子的父母總是比較晚過來接他,所以我就陪著他一起等了,」黑子跟著走進廚房裡頭,「不然每次都是火神君比較晚回來呢。」
「時間不固定嘛!有時候也會有臨時的狀況啊…」熄了火,火神推了推黑子的肩膀,「……去拿盤子,然後添飯。」
「火神君真是會指使人。」
「……平常被指使最多的就是我吧,而且發號施令的永遠都是你這個傢伙!」他沒好氣地揉了揉對方的藍髮,「就像你今天傳的那些訊息,叫我今天得做咖哩什麼的…」
「……我才沒有說。」
「你那種只有單字的簡訊也只有我看得懂吧!」
「因為我想吃火神君做的咖哩……」他咕噥一聲,接著就不說了,「…好吧。」
火神呼出一口長氣,而後便搔了搔頭,這樣甘願屈就於黑子的情況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但他就是拿對方沒有辦法,「其實我也滿想吃咖哩的啦……好久沒做了。」
黑子點了點頭,端著兩個大盤子,繞過冰箱與櫃子去找家裡的那個大飯鍋。
「今天唸了火神君送我的那本故事書給理人君聽,他好像很高興呢,」他一邊忙著給火神舀上一匙又一匙大份量的白飯,一邊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理人君選了那個老虎的故事……」
「…老虎的故事?」
「沒有牙齒的大老虎,」黑子將盤子遞給脫下圍裙的火神,「火神君,請給我小份量的就好。」
「你就是吃得太少才這麼乾扁……」
「火神君真是太失禮了,食量與體型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總比吃太多結果不小心掉了牙齒的火神君好吧?」
「那…那是不小心咬到太硬的東西!」
「所以變成沒有牙齒的老虎了。」
黑子走向餐桌,試圖將電視的音量調得弱一些,但一個回頭,卻和打算將盤子放到餐桌上頭的火神撞個正著,反應敏捷的火神雖隨即將裝了晚餐的白盤推向桌沿,沒讓咖哩整盤翻倒,但被另一頭的黑子這麼一拉,也跟著重心不穩地跌在地板上。
雙雙摔倒的兩人碰得一鼻子灰,黑子扶住對方的肩膀,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額頭。
「火神君的肩膀太硬了……」
「這是肌肉好嗎,」他將他的手捉了過來,「很痛嗎?我看有沒有瘀血。」
拉近距離的兩人鼻尖碰著鼻尖,對視了一陣之後,什麼磕磕絆絆的疼也就忘得一乾二淨,火神抓著他的手腕,只覺得那層薄薄皮膚底下的脈動,比起方才加快不少,但就只是這麼看著,卻也不自覺地紅了臉龐。
「……火神君,還沒有給我歡迎回來的擁抱。」
「現在不是給你了嗎?」攬過對方的肩頭,他給予一個附帶性的親吻,「……這個也順便了。」
黑子閉起眼睛,模仿著他僅只是單純碰觸的吻,「這只是偶然跌倒的…」
「待會吃完晚餐都會是咖哩的味道吧。」
「……所以。」
「所以就先做了。」火神按著他的後頸,唇齒相觸間無法表達的言語倚靠廝磨,然而這麼吻著吻著他就笑了,笑得像是泯滅了世界的萬般燈火,在那相對色的眼裡就僅僅能見著黑子哲也一人。
02
火神大我的手上總是充滿傷痕。
無論是刮傷的刻痕,還是留了疤的不規則形狀,任何時候看總有著一些肉眼能見的傷口,而無法見著且僅能憑藉神經感受的疼痛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零零星星的血褐色在他寬厚的手掌上駐留不離,像是想死心塌地地纏著,奈何一些小傷最終還是敗給了年輕力盛的復原能力,而較為嚴重的那些,則光榮地留下驕傲的痕跡。
很多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弄傷的,甚至缺乏痛覺,每當得等碰了水,或是有其他人發覺的時候才會萌生一些隱隱暗暗的疼,但絕不會讓他難受到齜牙咧嘴,會有後者這種情況絕大多數都是被捉弄的,而始作俑者往往都是同一個人。
黑子哲也。
若能遇上排休的日子,他們總會一同坐在沙發上頭看電視。偶爾是預錄好的NBA球賽,偶爾是黑子喜歡的沉悶電影,火神與黑子兩人窩在一塊,手臂抵著手臂,就算是不說話也能覺得萬分愉快,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們總維持著這樣的相處模式。
不經意的接觸與相近,足以表明某一方的拙於言辭。無論是過了多久,那個面惡心善的傢伙與他仍舊是宛如初見,每日固定的擁抱與親吻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定則,然而怎麼樣也不得習慣害臊話語的那個人,卻會在無意識間表達出他的關心與喜愛,惦記著黑子需要什麼、想要什麼,然後極盡可能的供給予他。
像是現在這樣,溫溫順順地撫起他的頭髮。由頭頂一直磨蹭至耳後的細髮,那些不自覺的小動作僅僅只是自然而然的身體反應,儘管多年下來的成長受挫已將他的急躁消磨得少之又少,但始終存著那分本性的不耐,很多時候黑子總是想著,那個男人怎麼總有那些耐心將他的髮絲一點一點的整理清楚,由髮根到細軟的尾部,對方早已不知道數過多少遍了,那些明明白白的細線幾乎都要成為手心上頭的掌紋,但還是這麼堅持著不肯放手。
然後他便會將火神擱在他頭頂的掌心捉下來瞧。
事實上黑子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遍,這雙厚實大手老早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記憶裡頭。過去因多年碰觸籃球而漸漸生出厚繭,蒼白的紋路隱沒於骨節之間,割出一道道歲月的烙痕,這雙堅韌粗糙的手說起來怎麼也不算好看,但他就是特別喜歡。
黑子將他的手掌翻來翻去,起初都是沒什麼變化的,但莫名的一個停頓持續了許久許久,而後便突然被鬆開了。
原先還沉迷在比賽裡頭的火神突然回過神來,他望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小傢伙揪著自己的手腕直瞧,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而後看了又看之後便扔下他的手,與他拉開距離,兩人不再靠在一塊,一左一右的間隔刻意的很。
「……你怎麼了?」一瞬間摸不著頭緒的火神搔了搔頭,「黑子?」
「沒事,」他面無表情地咕噥一聲,接著便站了起來,「我要先去睡了,火神君慢慢看吧。」
「欸、等等…」火神從後頭扯住了他的手腕,雖然不大明白黑子這是怎麼了,但多少還能辨認對方是在生悶氣。他遲疑地頓了頓,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你生氣了?」
「沒有。」
「是什麼原因?」
「就說了不是生氣。」
「……欸。」分明是生氣了。
「火神君最近又做了什麼危險的事嗎?」
「啊?沒有吧。」
「可是你的手……」黑子轉過身去,停頓了一會之後,決定不再說下去,「…算了,火神君晚安,記得要把電視關掉。」
什麼手?
還來不及詢問的他愣在原地,就這麼看著黑子轉身走回房間的背影一陣錯愕。
少了一個人的電視節目就算再怎麼精采,此時此刻也有趣不起來。火神盤起手臂,難得地沉下心來深思熟慮,但想了又想卻始終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惹他生氣了?無所適從的情況之下只好將電視關了,他獨自在客廳兜了幾個圈子,轉了又轉,最後還是轉回房裡頭去。
* * *
他與黑子可說是完全相異,卻又極為相似的存在。
很多事情擱在心底不說的是黑子哲也,而沒想這麼多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是火神大我。總括一句,就是誰也沒有開口,寧可就這麼過得久了放著淡了,久而久之便不再提起這回事,偏偏誰也沒忘,花上心思猜測的事物仰賴領悟,卻總得輪上幾個夏秋才會明白。
但經過許多次之後,火神多多少少明瞭起那些不說出口的理由不是任性,而是不令自己感到愧疚的體貼與溫柔。
雖然。
「學長……」拿著一疊表單的火神站在資料櫃前頭,有些猶豫地開了口。他與土田在同一個消防單位共事,雖說早已畢業多年,但習慣了的稱呼仍舊改不掉,「…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哦,好啊,你想問什麼。」
「如果啊…如果……」想要徵詢意見的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其中有一個人突然生起氣來了,這是為什麼啊?」
「啊?」沒頭沒尾的描述讓土田完全無法理解,「等等,這兩個人是誰啊,而且沒什麼前因後果的,你說得詳細一點。」
「呃,就是──」
「你和黑子嗎?」事實上火神與黑子兩人之間的曖昧關係早已在高中時代徹底敗露,交往後的細節更在理子的告知之下略知一二,而他一瞬間瞧見火神有些慌張的表情,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猜對了,「嗯,看電視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吧,我只是像平常一樣摸了摸他的頭…」火神頓了頓,「……然後黑子把我的手抓了過去,看一看之後又放開了。」
「是這樣啊……」雖說土田也覺得黑子的個性不大好捉摸,但事出必有因,照理來說,若沒有什麼特定的理由,應該不會惹得那個冷靜的透明少年生氣,「…火神,你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
「喔好。」
火神放下資料,伸出手來給土田檢查。
「嗯…好像沒什麼事啊,不過這裡……」土田指著左手手背一側的位置,「…是什麼時候弄傷的啊?這麼大的傷口…」
「咦,有嗎?」火神將手背過來一看,果然在左側的位置留了一道歪曲的傷口,已經略為結痂的部位半褐半紅,似乎是靠著自行的癒合能力好了一半,原先沒有察覺前就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但現今看著看著,卻忽然覺得隱隱作疼起來。
「你還真是後知後覺啊,居然連自己受傷也不知道,我幫你包紮一下傷口好了……不過這是在哪裡弄傷的?」
「我也不太清楚……」火神看著土田從遠處提來的醫藥箱一陣發愣,「…大概是上次出任務的時候弄到的吧,橋底下卡了一隻小貓,那附近剛好都是鐵網。」
「該說你神經大條還是…」土田嘆了一口長氣,那癒合一半的傷口就近看來是如此怵目驚心,然而看著看著他似乎也明白了些什麼,那些磨損而不被珍惜的皮肉早已說盡一切答案,「……也難怪黑子要生氣啊,老是這樣讓人操心的。」
「什麼?」
「……就是說你笨。」
莫名受到指責的火神沒有否認也沒有回嘴,說到底他至今仍是一頭霧水。
簡單的替他上了藥水,而後纏上紗布包紮,土田的救護經驗豐富,做起這些事來一向得心應手。
「好啦,」基於學長的立場,他還是鼓勵起這多少年來仍舊遲鈍不改的學弟,「你們好好談一下吧,我想應該會沒事的。」
而後消毒藥水的氣味便給膠帶全數封起,他瞧不見底下的傷口,卻得以感覺一陣一陣的刺疼。
* * *
當他踏進家門的時候,客廳的燈是亮著的。
一如往常的毫無變化,他的戀人今日還是如此淡然平靜而缺乏起伏,昨天那個生了悶氣的黑子彷彿是他幻想出來的恐懼產物,現今便因為時效而徹底消失無蹤。然而火神小心翼翼地瞥了對方一眼,遲鈍如他終究是找不出任何異樣,最終只好流於安然無事的氣氛之中。
但那或許只是隱沒在寂靜下頭的選擇性放棄,比起又深又長的談話他更害怕什麼也不說,而比起什麼也不說,他更憂慮的是不知不覺給予的傷害。話語說不出表情,表情顯露不出心情,諸如此類的全是難以理解的言語技巧,然而誰不是一邊追求著直言直語的爽快,又一邊懼怕著過於真實的難受,社會交際如此,更何況相愛者親密無間。
因此他最後還是將對方圈進懷裡,嘗試性地問了一句是不是不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黑子靠在他的胸膛上頭,慢條斯理地翻起書本,「而且生氣不能隔夜,這樣不好。」
那不就是生氣了嗎?火神一陣靜默,而後才將下顎抵上他的頭頂,「那個……呃、抱歉」
「火神君為什麼要道歉?」
「土田學長叫我這麼做的……」
黑子垂下雙眼,頓時想生氣也氣不起來了,對方太過單純的回答讓他心生愧疚,「……火神君真是個笨蛋。」
「啊?」
他拉過他的手,「已經包紮好了。」
「是啊。」
黑子握住對方的左手,而後緩緩收攏,攥緊彼此的掌心。他望著那塊給白紗布包裹住的位置,蒼白成一片,他想起昨日見著的嚴重傷口,還是不由得鬱悶起來,因此這麼安安分分的溫存一陣之後,便朝著紗布的位置不輕不重的捏了一把,隨即惹來對方一聲吃痛,但總算是獲得了想要的成果,黑子才又面無表情地轉了回去。
「火神君,很疼嗎?」
「你這混帳……當然疼啊!」火神抽回自己的手,絲絲抽刺的疼一時間無法緩和下來,「做什麼啊!」
他先是沉默了一陣,而後才又開口,「……所以不好好保護自己,也是火神君的錯。」
火神一愣,這時才驚覺對方是在說些什麼。
「我明白消防員的工作相當危險,但如果是火神君選擇的工作,我無論如何都會全力支持。」黑子扳直了後背,一臉認真,「前提是在注意自身安全的情況之下,我不希望火神君老是受傷,或者是在受傷之後,卻遲鈍到沒有察覺。」
「怎麼可能會沒有發覺……!」火神立即想駁回這樣的說法,卻又被黑子的眼神盯得心虛不已,最終只好擺了擺手,選擇認錯,「…呃,好吧,我承認偶爾會沒注意到,但很多都只是小傷口而已。」
「左手上頭的那個是大傷口吧?」
「……是沒錯。」
「為了火神君的身體狀況著想,麻煩請你多注意自己,」他眨了眨眼,這時才鬆下一直緊聳著的肩膀,重新將臉龐靠進對方的胸前,「又或者為了我著想,請你不要讓我擔心。」
「看見火神君受傷我也會很難受,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那麼粗心大意,如果有傷口就得趕緊處理,如果能沒有當然是更好,」黑子作勢掐了一下火神的手,「剛才很疼吧,但我想告訴火神君的是,我也覺得很疼。」
事實上那些沒來由的無理取鬧全是擔心自己。
「……確定不是覺得好玩才弄我的?」
「一半一半。」
他誠實的惡魔毫不避諱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只能惹得火神又好氣又好笑。
但多少年下來都是這個樣子。
火神用手臂圈住對方的腰部,接著將卡在懷間的礙事書本抽走,隔著一個東西抱起來總是不太舒服,「你今天話很多啊。」
「……這只是必要的時候。」
無論如何終究是心疼之意超過不滿,二分是給自己受了傷的愚昧做些補償,另外八分則全給了明明並非同一軀體,卻能比他感受更深的這個傢伙。不知道有多少次黑子曾深深鑲嵌這樣的心思卻沒被自己發覺,儘管對方並非如此脆弱,甚至比起他而言來得更加堅強,但看著傷及身體的心愛之人,任由誰都得氣惱難受。
然而過去有多少次,他現今實在不敢再想。
「火神君的手上到處都是傷痕,卻都不是我留下的。」
「你這傢伙想在我的手上留下痕跡啊,」打著壞主意的那人不安分地捉起他的手,「剛才不是才說不要讓我受傷的嗎?」
「那我在無名指上咬一個洞好了。」
「……以後會沒辦法戴上戒指的。」
「那替火神君訂製一個就好了。」黑子低下臉龐,舔了舔他的左手。儘管是這樣暗示性強烈的舉動,但流竄在他們之間的色情意味卻意外鮮少,更多更多的,則是對愛情的忠貞與萬分虔誠。
好啊,他說。怎麼樣我都願意。
火神捉過他的手臂,親吻落在左手腕的某一側,期間規律的跳動隱沒在唇間一陣搔癢,如此曖昧的氣息卻也讓彼此紅了臉龐。
他說如果上帝能許給我十個火神大我。
但最終想了想,還是選擇作罷。黑子握緊了對方的左手,他只願意有那麼一個貨真價實。
03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二號已經成了他無可避免的份內工作。
即使幼年時期被大型犬咬傷的陰影仍舊存在,然而直至現今還是抹滅不了對於狗的恐懼,但對於火神來說,與二號相處已經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從高中時期相伴於此,概括散步餵食清理都由他一手包辦,儘管已經有些不明白當初為何會演變成這般狀況的,但在既定的事實之下,他也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接受下來。
高中時還能委屈些,得以將二號暗藏在體育館的角落暫棲一角,幸好那傢伙似乎也是明白誠凜眾人的窘境,任何時候都還算是安安分分的配合著;而大學後的日子,便一概由火神接手,他所居住的公寓允許飼養寵物,在不必顧及家人與環境因素的情況之下,這麼一個意料之外的負擔,便如此順理成章的入住家中。
明明一開始最抗拒的也是他。
但唯有相處才能知曉,而表面所見得的結果或許也與事實有所不同,在碰觸了之後,他才逐漸明白也許不如他想像中的那麼可怕。久而久之,循序漸進的相伴讓火神不再那麼害怕二號,反倒覺得有個能陪伴他的傢伙也是不錯,於是火神家先是搬進了哲也二號,而後哲也一號也跟著連拐帶騙地溜了進來。
半夜兩點,抱著紙箱的黑子哲也站在他家門口按起門鈴,而仍是那樣一副沒事似的面無表情。打開家門的那刻他不怒反笑,他說黑子先生給我送快遞來了,你的東西就只有這些嗎?半夜兩點哪裡還坐的到電車啊……
火神上前親吻他的額際,只說了我明天再去替你搬吧。
從大學開始便一心想搬出來住的黑子,沒想到會在這種時間點付諸實行。原先火神還以為他是與家中意見不合鬧得不愉快,才不顧時間多晚路途多遠,只是一個賭氣便這麼跑了出來,爾後詢問才發現這樣的行動是早已預謀,而箱子裡頭的物品事實上也是寥寥無幾,果真也只夠過上幾夜而已。
我想給火神君一個驚喜。換了睡衣的對方佔據了整個床面,從被褥裡頭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模樣不知該說是無辜還是心虛。
總之就是拿他沒有辦法。
安安穩穩的定下感情總會讓人數不清是過了多久,一晃眼迫近十年,新人成了舊人,小狗長成大狗,多少年前他們還是坐在教室前後位的高中男孩,總想著隔窗的櫻花開了,該是什麼時候又得轉綠,書包上的拉鍊壞了鬆了,連曾經塗鴉過的桌椅都將被汰舊換新。
但他身旁還是堅定不移的那一個人。
儘管遛狗這件事被兩人視為共同作業的一環,但實際上能付諸行動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相較於火神,黑子的工作時間來得穩定許多,雖然偶有突發狀況,但比起消防任務的不可抗力,幼兒園老師的自由度實在是高上不少,因此自從開始工作後,帶二號散步的日常工作全替換為黑子一人,偶爾才與對方輪替,像是現今兩人一同行動的光景,已能說是相當難能可貴。
「二號也不知不覺也長得那麼大了啊,」火神望著前頭不斷搖擺的黑白尾巴,忍不住笑了起來,「以前還是那個不小點的樣子,現在已經長成大狗了。」
「是啊,不知不覺就過了這麼多年。」
「高中的時候還能趴到你頭上,現在根本沒辦法了!」他又笑了幾聲,「二號不小心長得太高,但是……」
「怎麼了,火神君?」
「……沒事。」
「火神君真是太失禮了,身高也不是由我決定的,」黑子不滿地朝著火神的腰側一擊,對方一陣吃痛後連忙道了歉,「真是過分啊。」
「抱、抱歉──這也不是壞處嘛,」他搔了搔頭,「呃、那個什麼…看起來也挺可愛的……」
「沒有男性聽到這樣的稱讚會感到高興的。」
瞧見黑子刻意撇過的臉龐,火神不知所措的擺了擺手,對方的確對於這樣的話語有些在意,「……你也知道我不太會稱讚別人的啊,那個、日語太困難了啦!」
「明明已經回到日本這麼久了,我以為火神君早就能應用自如了,」他不過是想這麼調侃一下對方而已,「雖然被說可愛並不會高興,但如果是火神君說的,就另當別論了。」
「你在說些什麼啊……」
「火神君在害羞嗎?」
「……才、才不是!」無論過了多久都無法正面接受這樣的稱讚,與其靦腆地接受,更適合他的或許是彆扭的否認。火神不由自主的扣住對方的手腕,一邊是掩飾羞赧另一邊又是倚靠單純的直覺,但他從未覺得那份過於笨拙的單純直白得可笑,這般毫不掩飾的坦蕩,才是真真實實的自己。
他們在漫長的道路上走走停停,四周一片闃寂,祥和的住宅區早些時候早已不再翻騰,連同路過的車輛也是寥寥無幾,儘管步行的過程極其空乏無趣,但他們仍舊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過往總不明瞭散步何以用意,半暗的天際話中無言,然而景色略同,巧妙的是此時此刻不必仰賴說話才能溝通,只是走著走著,卻也能理解出一分相伴即是的道理來。
他鬆了鬆手上的繩索,似乎是有些累了。黑子見狀原先想伸手接下,但猶豫了一陣後還是收了回去。
「怎麼了?」捕捉到這一點小細節的火神立即開口,「要換手嗎,換你牽二號。」
「雖然很想幫火神君的忙,但還是算了。」黑子呼出一口長氣,「火神君很久沒有帶二號出來散步了,想必牠也是很想念你的。」
「高中大學的時候都是我在負責的吧。」
「所以已經相當習慣了啊,」他眨了眨眼,「相較於我,二號應該更喜歡火神君吧。」
「……是這樣嗎,但我一開始真的超怕牠的。」想起過往的回憶,他還有些心有餘悸,「但就像你說的,相處了一陣子之後也就不覺得害怕了,反倒覺得這傢伙還滿可愛的,感情這玩意,果然會隨著生活逐漸培養起來啊,真是不可思議。」
「所以在見不到火神君的情況之下,二號也是非常寂寞的。」
火神愣了愣,才又接下話語。
「……那一號也覺得寂寞嗎?」
「什麼?」
「不寂寞嗎?」
「是寂寞啊,」黑子垂下視線,兩側的路燈在地面上頭映照成光,「好寂寞啊。」
* * *
事實上也並非想給彼此困擾,進入職場後工作的壓力無可厚非,儘管疏忽在常人所認知的範疇裡頭已成必然,每個人都奢想成熟穩重而不需要給別人造成麻煩,也不希望總有一個人叨叨唸唸著渴求陪伴的任性,這樣的話說起來一次甜蜜,二次暖心,然而三次卻成了絮煩。但誰不希望,總是希望,一面壓抑著追求雙向互動的心一面掙脫自己施捨的體諒,最終換來自相矛盾。
他有時候也會訕笑自己是多麼的孩子氣。
而後又是這麼平凡安靜地過了一陣,工作依舊繁忙,秋末的天氣驅去熱意,更多時候是不經意的寒涼,季節更替的日子裡總是容易釀出病來,幼兒園裡的孩子們請假請了大半,就連老師們都被叮囑得戴上口罩才能活動。
趁著冬日還未真正到來,黑子從衣櫃深處翻出幾件厚大衣,暫且當作初冬的預備,而正當他納悶著找不著針織圍巾的時候,外頭的二號精神地叫了幾聲,屋外一陣嘈雜吵鬧。
「怎麼回事?」他放下手邊的雜物出外一看,只見火神抱著一團東西站在玄關的位置,因無法隨意移動而費力地脫著鞋,「火神君,那是……」
「啊,撿到的!」那是一隻看起來又大又重的虎紋貓,黃澄澄的毛色縮在一塊,就像是個裹了花布的包裹,「早上有人丟在消防局前頭的,看著牠挺可愛的又不忍心將牠放在那裡……啊,不過在這之前已經替牠洗過一次澡了,也去找了獸醫,大致上是沒有什麼問題。」
火神將貓咪放到地板上讓牠自由活動,虎紋貓豎起一雙黃褐相間的大耳朵,移動著緩慢的腳步來到黑子身旁,似乎不怎麼怕生。
黑子蹲了下來,仔仔細細地觀察起貓咪的模樣,「好大的貓咪。說起來牠和火神君有點像呢……」
「呃,哪裡?」
「連貓咪都能長成分岔眉毛,真是太特別了。」
「喂、怎麼可能啊…」火神蹲下一看,這時才發現虎紋貓的眼睛上頭果真長著兩條略粗的眉毛,一前一後的岔了開來,「……啊,真的。」
「而且還能被火神君撿到呢,」他伸手撫了撫貓咪的眉間,「怎麼辦,那替你取名叫做大我二號好嗎?」
「絕對會搞混的吧……」
大我二號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滿。
「好吧,那就這麼定下來了,」喜歡動物的黑子看起來很是高興,他一把抱起這隻體型略大的虎紋貓,讓牠理所當然地趴在自己的腳上,「不會弄混的,我會公平的對待二號與大我二號。」
「……哎。」就說了是稱呼的問題。
「這樣家中又多了一位新成員呢,為了慶祝,今天讓火神君做飯吧。」
「是沒問題…」二號湊近他的身旁窺探,觀察了好一陣子後,才跟著挨到黑子的身旁撒起嬌來,火神望著前頭一大兩小的身影一陣發楞,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這樣哲也二號就不寂寞了吧?」
黑子頓了頓,原先撫摸著的手停了下來,「火神君真是狡猾。」
「啊?」
「二號有了大我二號陪伴就不寂寞了,但一號還是很寂寞啊。」
「那個……」
為了懲罰火神君,現在請給我一些補償。黑子是這麼說的,而當他還未能充分理解其中涵義時,對方便突然地吻了上來。
捧著他的面頰,溫溫順順的親吻,他們之間無論做過多少次這樣簡單明瞭的情感交換,卻永遠像是第一次,沒有誰下達了禁止進步的指令,也沒有誰是無法理解的愛情傻瓜,但他們卻嫻熟於這樣青澀的親吻之中,每一次都是這樣的自然而然,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心跳加速。
於是永遠都能記得初戀小心翼翼的曖昧。
「這樣就夠了?」
「……當然不夠,」他斷續的喘息遺留在對方頸間,「只是都被看光了。」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那兩雙圓溜溜的眼睛就這麼大大地睜著,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們瞧。
「那麼還要繼續?」
「繼續,」他伸手蓋住牠們的眼睛,光是這一個舉動就將對方弄得笑了,「當然還要繼續。」
04
他總覺得幼兒園老師是這世界上認得最多節日的傢伙。
無非是慶祝相伴著活動。讓幼兒們學習適切的生活經驗與習慣是幼兒園的主要目的,然而除了基本的認識單字、以愉快有趣的繪畫與音樂作為激發興趣潛能的指引,外加上培養良好的生活素養之外,慶祝節日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舉凡生日、兒童節、春分之日等,每一個大大小小的節日都是重要的日子。在母親節與父親節必須學會感恩,籌畫製作卡片與紙製花朵便成為主要的學習課程;而敬老日則得懂得尊敬長者,與祖父母們相聚片刻、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語都是教導孩子們的重點。女兒節有桃花人偶、七五三節則必須向神祇祈福,混合西方文化之下還得明白感恩節有烤雞、萬聖節有南瓜與惡魔,裝扮成女巫與骷髏的老師們領著一群嬉嬉笑笑的小魔鬼們,挨家挨戶的要上一把糖果。
他今年的裝扮是南瓜精靈。
總叮囑著不能吃太多糖果。萬聖節帶來的後遺症已弄得黑子一陣憂愁,他無時無刻都得盯哨著哪個孩子的口袋裡藏了不該有的巧克力與太妃糖,十月底的那一天他們過得太過盡興,恰巧是新興的糖果店看著這群小搗蛋鬼調皮可愛,大大方方地給了幾袋混合裝的包裝糖,當時不知道該不該收下的黑子猶豫半分,伸出的手還懸在空中,他身後的一票小鬼便已毫不客氣地說了謝謝,整齊劃一,平時給他們帶活動的時候都沒見著這麼合作無間。
帶回園裡的糖被他擱置在積木櫃上頭,成了班級裡的共有財產。起初黑子還天真的認為那個高度孩子們是絕對碰不著的,肯定安全,但自認周密的成人心理卻徹底敗給那份單一慾望的純粹執著,不到數天,那些形狀圓潤的各類糖果就這麼硬生生地少了一半,而被拆吃入腹的證明則全在教室的垃圾桶裡現了形,黑子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生氣,他乖巧聽話的孩子們,還懂得將這些花花綠綠的包裝紙扔到該扔的地方去。
而後時間過得飛快,不過幾周天氣便完全冷了下來,冬季特有的寒意迫使景色灰寂,換上厚重大衣與圍巾的孩子們開始學會賴床,一周內的慣性遲到不知道就有多少次,被父母強迫著送來的小傢伙們總是皺著一個紅鼻子,先是嚷著想要回家,而後脫了鞋,進到開了暖氣的教室裡又是另一個樣子。
終究是活力充沛的愛玩天性。
近幾日來的課程全是讓孩子們用蠟筆作畫,畫一張能夠布置牆面的大圖。教室裡的裝飾自從放完長假回來之後就沒換過,原先金燦燦的向日葵與綠葉早已枯了一半,懸掛在日光燈附近的彩帶也被拆得零零落落,剩下幾個牢固的熊型圖案坐鎮,但隨著氣候的轉涼也漸漸陰沉起來,總覺得該是時候替教室重新布置,黑子同樣喜歡見著孩子們看見新布景的開心神情,但實際上籌畫替換的工作繁瑣而細碎,真正動手進行又是另一番苦差事。
他在併起的桌子前轉了幾圈,一個個低下臉龐認真作畫的小腦袋動也不動,專注於塗塗抹抹,就連手弄髒了也全然不知,正當他想著待會得讓這群小傢伙們成群結隊去洗手的同時,他的右側圍裙給拉了拉,黑子轉過頭一看,綁著兩個小馬尾的女孩捉著自己的圖畫紙,一雙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盯著他瞧。
日奈怎麼了?
他接過對方遞來的畫紙,上頭用各色蠟筆塗著幾個成型的圖案,高聳的樹木上頭掛著鈴鐺,紅白相間的枴杖糖與薑餅人,打上蝴蝶結的禮物以及穿著紅衣紅褲的老人,長長的白鬍鬚曲捲在一塊,黏住了他的麋鹿與大雪橇。
這麼一說他才想起,聖誕節就要到了。
* * *
他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在誠凜過聖誕的時候。
WC結束後的成績昭然若揭,摘了勝利王冠的誠凜以出人意料之姿稱霸全國第一,現在想想也不就是一股想贏的傻勁,無論是打敗奇蹟世代還是完成夢想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比賽結束後的第一次練習,他們找了個空教室拍了張紀念性的合照,黑板上頭用各色粉筆畫滿了慶祝的字樣,吵吵鬧鬧的高中男孩們聚在一塊,站著不同的位置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誰也不讓誰,唯一能找出的共同點,便是誰都笑得特別開心。
聖誕節的前夕,里子突發奇想的舉辦了交換禮物的活動,雖說她也明白這幾個沒心思沒打量的傢伙,不可能細心到準備什麼搬得上檯面的禮物,但比起吃吃喝喝這樣平凡無奇的慶祝,偶爾舉辦些能夠留下紀念性的物品的活動,也是何樂不為。
儘管沒有做出金額限定,但對於一般的高中生來說,得以挪用的費用也定量在一定的範疇裡頭,因此里子也不擔心有哪個傢伙會拿出昂貴的禮物來。當天他們隨意找了間學校附近的燒肉店當作活動地點,用餐中途,里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籤筒,分別給他們抽上一籤。
小金井抽中了木吉準備的豪華花牌,外盒還鑲著誇張的金邊與浮雕,看他一臉困惑的模樣便知曉這玩意複雜的很;水戶部準備了幾本料理食譜,卻意外的落入里子手裡;必須用誇張的大紙箱裝著的是伊月的禮物,裡頭全是他所珍藏的冷笑話經典集冊,因份數太多,最後分別給了一年級三人組一人一本;最後得以正常交換的兩人只剩下土田與日向,運動護腕與痠痛噴霧相互饋贈得順理成章而心甘情願。
恰巧也便是那麼一回事,不僅在籃球場上配合得當,連日常中的相處也是默契十足。相互抽到彼此的火神與黑子,在訝異與疑惑參半之下交換了聖誕禮物,他們沒有告訴對方包裝紙裡頭藏了些什麼,但以猜測的方式卻也能夠略知一二,只因為挑選了相似的物品,然而自然而然地送給了相似的人。
那是兩條相同款式,僅只顏色殊異的圍巾。
直到現在還被收在家中的壁櫥裡。
學生時代的節日慶祝還能這麼大肆的過,進入社會、有了工作之後,每個曾經熟捻的好友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相約相聚的機會就更是不容易,但這樣的大節日再怎麼孤苦總想要找個伴,偏偏現實的無可奈何,沒有戀人的傢伙就選擇留給家人,再沒有,就只好說服自己捉緊某個渴求溫飽的實際面,徹夜的辦公室裡獨自孤單也能算是狂歡。
兩人交往之後,不知道一同過了多少個聖誕節。起初幾次還挺慎重的,挑了個氣氛不錯的餐廳用餐,一切都好,除了他們被眾多男男女女的座位包圍,因而被安排到角落的位置之外,但這樣反而輕鬆許多,無法正大光明公開的情感恰巧被隱蔽藏匿的很是完善,整頓晚餐下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做了些什麼。
然而久而久之也將成就疲乏,與其熟習彆扭的繁複禮儀,現今的他們寧可追求樸實平凡。待在家裡頭準備上幾道喜歡的菜色,電視裡的籃球比賽從未匱缺,透過螢幕他們知曉外頭的吵吵鬧鬧,但誰也不去奢求,他們情願將這份氣力留給對方,交換一個親吻一個擁抱,然後分別擔任彼此的聖誕老人。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有哪一天是不值得慶祝。
今年的聖誕節沒遇上周末或是任何假期,兩個人都必須工作。幼兒園這次由園長主辦聖誕晚會,每個人都得參加,不得缺席;而消防單位自然是沒有什麼盛大的慶祝活動,和往常相同,若是沒有什麼突發的狀況與任務,便可以準時下班回家。
幼兒園的慶祝晚會得待到晚上八點,為了配合黑子的下班時間,兩人打算從簡行事,然而考量到路程與其他因素,幾經討論之後決定回到高中時代的那間燒肉店用餐。除了離家較近之外,許久未見的熟悉景色都他們無比懷念,趁著聖誕節這麼一個日子,才終於擁有得以塘塞的理由回去。
* * *
黑子站在教室窗邊,只覺得今天特別的冷。
不知道是不是莫名的心理作用,街上的慶祝氣息濃厚,連帶著寒意一同不可收拾。玻璃表面上朦朦朧朧地起了霧,給街燈映著總有幾分虛幻,然而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卻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孩子們的歌唱聲、各色串起的圈型彩帶,此時此刻只大概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一個像樣的模子,然而他真正的內心所想卻始終偏離了軌道。
事實上一切還算順利,歡歡騰騰地跳起了舞唱起了歌,享用完聖誕大餐之後便是撒糖果與發贈禮物,氣氛熱鬧而溫馨,一些活潑的孩子們玩得很是盡興,而平時較為安靜的那群也跟著多了互動,手搭著手繞上幾個小圈子的遊戲,一個晚上下來便不知道進行了多少次。
然而節目到了尾聲,眾多陪同的父母看著差不多時間,也就準備帶孩子回去。黑子站在門口,一個一個給他們戴上紅色的聖誕帽,給予一個祝福,然後得到一個回贈的「哲也老師聖誕快樂」,他望著這群紅帽子的小傢伙與他揮手道別,那一瞬間彷彿見到那小小的背影長出一對翅膀,孩子們全是天使,而他接手獲得的也只有滿心甜蜜。
教室裡剩下幾個等待父母的孩子,黑子一邊做起整理的工作一邊讓他們玩遊戲,而趁這其中空檔他給火神發了封郵件,說自己待會就到。
我等你啊。他瞥了一眼回覆的訊息,而後又不動聲色地將手機扔回後口袋裡。
他轉完一圈教室後將燈暗了一半,幼兒園的門口陸陸續續傳來車輛停下的聲響,窗外見著燈火川流不息,卻顯得越趨靜謐。黑子總想著得趕緊收拾收拾前去赴約,別讓火神等得太久,但正當他將最後半截彩帶收回箱子裡去時,教室裡的電話響了起來。
這時他才注意到接近門口的位置,未暗的燈下還坐著一個女孩。
電話的來由是他接起前最壞的猜測,臨時有事的父母沒辦法到幼兒園來接孩子,還得等上一個多小時才能抵達。黑子揪緊了握著話筒的手,語氣裡雖是一陣猶豫但也無法拒絕,最終仍是畢恭畢敬地應了下來,畢竟身為老師的職業道德勝過個人私慾,況且也不可能將孩子獨自留在這裡。
黑子又發了一封訊息出去,心中再如何愧疚還是得延宕赴約,現今的他只期望能早些結束工作,而還能趕上燒肉店的營業時間──
* * *
然而很多事都像是命中注定般的事與願違。
等他送走孩子、檢查完教室的電器開關之後,已經是將近十點多的事。街道上的店家早已關的關收的收,熄了燈箱的路途一片孤寂,這麼冷的天氣連貓都不願意出來溜達,唯有幾間仍在營業的居酒屋由內部發出幾陣偌大的笑聲,斷斷續續,黑子經過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朝著裡頭瞧了一眼,但沒有瞧見任何熟悉的人。
黑子又給火神發了一封訊息,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頭來回轉了幾遍,始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道歉的話語才好。
他說。抱歉,工作才剛剛結束。
有些逃避似的闔上手機,過多的期待之下便是迎來過多的失望,正當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對方的時候,手機再度響了起來。
「黑子──」話筒的另一頭傳來對方焦急的嗓音,「你沒事吧!」
「……火神君,」他想說的一切話語全哽在喉頭,「真的很抱歉,那個…」
「喂,我說你這傢伙現在沒事吧,快回答我!現在都這麼晚了。」
「我沒事,請火神君不要擔心,」黑子頓了頓,「那個,時間都這麼晚了,店家應該已經關門了吧。」
「啊啊,是沒錯啦…」
「那麼……」
「呃、算了,我想不用這麼麻煩,乾脆到便利商店買些微波食品當作晚餐就好……順便買個幾罐啤酒吧,我們喝酒慶祝好了!」
黑子微微一愣,他抬頭望了眼不遠處的車站招牌,「好的,那個…我去買吧!火神君不要動,我現在就去!」
「喂、你…」原先想拒絕的他頓了頓,最後還是將說了一半的話收回,火神笑了起來,語氣也跟著放鬆許多,他說。
……好啊,我等你。
* * *
黑子提著便利商店提供的塑膠袋,朝著相約的地點奔去。
他極盡可能地加快自己的腳步,不願再讓對方多等一分一秒。袖口透進了風,連原先戴起的帽子也跟著掉了,口中呼出的白煙幾乎就要阻擋視線,黑子費力地奔跑起來。
繞過一個轉角,下個街口就是他們相約的燒肉店。
正當這時,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火神給他傳了一封訊息。
看起來是在十分慌張的情況之下發送出的,語句連結之間顛三倒四,但大致能看出他想表達的意思。燒肉店的前頭突然發生了擦撞車禍,而身為消防人員的火神恰巧位居現場,立即替傷患做了簡單的急救,救護車到來之後,他也跟著一塊到醫院去了。
很快就會過來,他是這麼說的。
黑子站在對街的巷口,看著已然熄燈的招牌與店家,地面上頭還殘留著明顯的煞車痕跡,但撞壞的車輛似乎已被處理乾淨,他眨了眨眼,空氣虛冷而乾澀。
現在是該怎麼辦才好。
他站在光禿的行道木下頭發楞,過了那麼一陣子後才回過神來,這時才突然想起似乎得找個地方坐下歇息,奔奔走走了好一些路,卻此時此刻才突然覺得腳底發痠起來。
再向前走個一段路,便能找到記憶裡頭的那個窄小公園。
公園裡頭一個人也沒有,卻和他印象之中的場景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樹木的高度、長椅的位置、單槓漆的顏色,以及那兩個一晃一晃的盪鞦韆,這裡彷彿是個隔絕時空的凍結領地,什麼也沒變,過了將近十年,卻什麼也沒改變。
就連他和他也沒變。
心底縱然有再多的苦惱與鬱悶,終究無法更動這樣既定的事實。黑子看了一眼手錶,上頭顯示著十一點四十分,再過二十分鐘,聖誕節就要過去了,會成就這樣的結果他從未想過,生活有再多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也不過如此,奈何全是塞在這同一日。
他坐上鞦韆,雙手扶著冰冷的鐵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盪起來,磨合的位置支支嘎嘎地響著,在空無一人的小公園裡足夠成為偌大噪音,但盪了一會後便覺得手中拎著袋子實在不大方便,原先想隨意地扔到地板上,但又害怕裡頭的熟食變冷變涼──其實早就涼了,但那一點若有似無的餘溫仍有意無意地撥弄著他,黑子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將袋子揣進懷裡,牢牢緊緊地抱著。
裡頭沒有什麼,不過是一袋熱狗和兩罐生啤酒。
但他總想著火神應該會喜歡。
「……喂、我就知道你在這裡啊!」
氣喘吁吁的火神站在公園的入口,一邊用手撐著膝蓋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似乎是奔跑過來的。
「唔、火神君。」
「我在店門口沒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跑到這裡來了。」他東拉西扯的將脖子上圍巾全數解開,而後又鬆了幾顆大衣的釦子,「啊,你買了些什麼?熱狗,太好了!應該還有啤酒吧,我看看……」
「這都是給你的,」黑子將那一大袋熱狗全數遞給對方,「我只要喝啤酒就行了。」
「啊、謝啦──」接過對方手裡的袋子,火神一把坐到另一旁的鞦韆上頭,原先想一口氣打開啤酒鋁罐的他,卻率先注意到了身旁那個傢伙不對勁的樣子,「……怎麼啦。」
火神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頭。
「……我想鄭重地向火神君道歉,」黑子低頭望了一眼手中的鋁罐,「不能準時赴約是我的錯,還讓火神君等了那麼久。」
「沒事的,我也讓你等了不是嗎?」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一來一往就抵銷了吧?」他啵地一聲打開罐子,大量的氣泡瞬間由瓶底升起,「如果是工作的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最後那個孩子安全回家了嗎?」
「是的,父母帶她回去了。」
「那就好了,你在想些什麼啊!」火神一晃一晃地搖起鞦韆,「過去我也總是讓你等吧。」
「但今天是……聖誕節,我已經和火神君約定好了,所以……」
「什麼所以啊?你這傢伙是笨蛋嗎。」
「笨蛋神沒有資格說我。」黑子咕噥了一聲,表示不滿。
「至少是趕上了,差點以為會來不及,」他仰頭灌了一口啤酒,「幸好傷患的傷勢是不嚴重,只是扭傷了腳,這附近剛好就有一家醫院……」
「幸好火神君待在現場呢,」垂下眸子,黑子用腳尖踢了踢下頭的磚地,「不然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次他並沒有迴避這樣迂迴的稱讚,作為消防人員最大的榮幸,便是使得每個人安全無虞。
火神坦坦然然地接受下來,並將笑意蘊含在短短二字的話語裡,「……是啊。」
「還能趕上這個時間和你說聖誕快樂,真是不容易啊。」他的口中冒出幾陣熱氣,「而且還是在這裡。」
交換禮物的活動結束後仍有後續,等待里子叮囑完隔日訓練的事項後,誠凜眾人便分別在燒肉店門口別了頭,一向選擇同一方向回家的火神與黑子一如往常的走上相同的道路,然而經過這座小公園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先說了想在這裡待上一會,而後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地點,毫無預警之下便告了白順道接了吻。
那時的一切過於自然而然,現今想起仍是那麼不可思議。
「是我告的白呢,火神君還一副驚訝的樣子。」
「那個、這麼突然的話無論是誰都會嚇一跳的啦…」火神搔了搔頭,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仍有些難以啟齒,「……但其實我、也早就想…」
「什麼?」
「沒、沒事!」他搶過黑子的啤酒罐,迅速地替他扯開拉環後又還了回去,「沒事啦!快點喝,不是說要慶祝的嗎?」
「是的,火神君……」
他的話都還沒講完,公園兩側的街燈便突然熄滅了。
「呃、該不會是停電了吧…」火神站起一看,周遭的住戶果然沒有一處亮著光的,而路燈更是暗了一整排,「……今天是怎麼了,也太倒楣了吧。」
黑子眨了眨眼,逐漸適應起這樣的一片漆黑,「……是太幸運了。」
他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苦澀與甘甜在喉底的位置蒸發升騰。
「今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不可思議啊,但我覺得這些都是無比幸運的。」他呼出一口白煙,「現在想想,以前的那些過往也是那麼的荒謬。不知道多久之前,我們還為了在IH上輸掉比賽而感到不甘心、卻又在WC上重振士氣……這種種的一竊,都好像昨日才剛發生而已。」
「結果一晃就過了十年。」
「是啊,十年。」黑子垂下視線,轉起掌心裡頭的鋁罐,「所以說,我們都是非常幸運的,能認識誠凜的大家,能認識這麼多幫助我們的人,而我也能認識火神君。」
「無論多少次,我都覺得能喜歡上火神君,真是太好了。」
火神回過臉龐,不經意地搔了搔臉頰的位置,「……你這傢伙怎麼老是能心平氣和地講這些讓人害臊的話啊!那、那個,手給我啦!」
他捉過他的手,然後仔仔細細地攥在掌心裡。
「……但我也是這麼想的。」
對人生嚮往有再多的巨大野心,也仍是無法完美得意,終究是不完滿,即使是人生一帆風順而平步青雲的傢伙,也得被所謂不滿足的想法燒得遍體麟傷,然而不高不低的平凡庸俗恰是剛好,沒有誰的世界是這麼盡心盡力的漫無與盲目,總有一份慾望與奢求,為了自己、為了大眾,為了那心愛之人。
於是再如何挫敗也能當成幸運看待。
「是的。」酒精在他的眼底揮發昇華,最終是燒成一片美好的笑意。
「…那麼現在說還來得及?」
「什麼?」
「該說的祝福……」
「時間已經超過了。」他望了一眼手錶,距離十二點已經過了十多分鐘。
「無所謂吧。」
「好吧,那火神君想說些什麼?」
「最重要的話剛剛已經說完了……」
「那是什麼?火神君風格的告白。」
「……你這傢伙。」
他何其艱難地從鞦韆上頭將那傢伙的臉扳了過來,什麼也沒說,只是這麼鼻尖抵著鼻尖,火神原以為對方的臉龐是給凍得通紅,他伸手撫了撫,卻發現皮膚下頭還是那樣溫溫熱熱的脈動。
真是傻瓜,他說。
「該說了吧,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黑子睜著雙眼,望進那雙與其相襯的深紅色眼瞳裡頭,然而頻頻閃爍之間,確確實實存著一個與他相似的影子。
他呵出一口成絲的白煙。
「……聖誕快樂。」
「嗯,聖誕快樂。」
06
而後匆匆地過了新年。
身為幼兒園老師的黑子極其榮幸地獲得三日完整的假期,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沒有父母或家庭會強迫孩子在新年的時候上學,光是帶著孩子上神社參拜、拜訪朋友等等便佔足了時間,而那些長了一歲的小傢伙們也樂得不用到幼兒園來,他們寧可待在家裡參與繁瑣卻不必使力的大掃除、吃個幾碗熱騰的麻糬湯,怎麼樣的活動都好,只要不碰上平時的正規課程就行。
逃避上學這件事從來不分年齡。
但不用工作也順道讓他偷得輕鬆,得以撥冗出時間整理家裡,儘管平時的打掃工作一向未曾怠慢,但一年過去了,總有些該扔的不該扔的需要翻出來分類一番。雖說他們平時都不是習慣大肆採買的闊客,但仍有著一時失心瘋買下的東西,火神不用多說,那些珍藏款式的限量球鞋早已堆滿了鞋櫃,但基於保存的理念之下外殼是拆也沒拆,裝飾作用為大;而黑子則會失手購入過量的書,文庫小說買了一本又一本,然而書櫃也隨之跟進,但其中還有多少是從來沒看過的,連他自己都弄不出一個明白。
反正不過就他們兩人生活。
三天假期下來,他除了打理屋子與出外採買東西之外,就是待在家裡陪兩個好動的可惡傢伙,也不知道是像著了誰,總有一個終日跟在另一個後頭,就這麼繞著整個屋子打轉,樂此不疲,想將牠們分開來都有些困難。然而火神就沒那麼幸運了,全年無休的消防單位就算是新年假期也得上班,在這樣的大節日裡,突發狀況更是出奇的頻繁,但今年難得的是,幾乎沒有什麼嚴重的災禍發生,頂多是附近的醫療單位請求支援、加派人力而已,都不是什麼具有風險的大事件,可說是一個相安的無事之冬。
新年不免俗地便是上神社參拜,而這次恰巧能排到一月一日的假期,火神與黑子也就趁著這個空檔撥空到神社一趟,進行慣例的新年祈福。他們避開人滿為患的明治神宮,而是選擇較遠的淺草寺,夜裡的寺院在零點敲鐘敲響一百零八下,代表除去晦運,以往居住在美國的火神並不了解這樣的新年儀式,直至高中以後才體會到這樣的特別傳統,起初還覺得奇怪,但久而久之後也逐漸認同起這般隆重的節日。
而後聚到抽籤處的兩人也應景地抽了支籤,看看自己在這新的一年之中究竟運氣如何。火神抽到了普普通通的「吉」,不算太壞,而黑子則抽中了難得的「大吉」,往後一年平安順利,對方見到後便咕咕噥噥地湊到他的身邊來,說老師真狡猾啊,我們打贏比賽的那年還沒這麼幸運。
黑子瞧了一眼,便將他手中的籤紙抽了過來,塞進口袋裡頭,他說這樣好了,我分一點給火神君吧。
他們繞到臨時搭建起的櫃檯前買了一對御守,火神在價目表底下煩惱了一陣,原先還在猶豫不決該買哪個好,緣結與心願成就都很不錯,正當他想兩邊都買下的時候,黑子已搶先替他選了心願成就。他說,火神君還需要愛情御守嗎?
他將火神買下的心願成就奪了過來,並將自己買的與他交換,火神攤開掌心一看,是祈求厄運消除的「厄除守」。
黑子呼出一口熱氣,擁擠的寺院裡頭兩人只能挨得如此接近,火神瞧見對方的眼角溢出一絲不甚明顯的笑,頓時白煙四散。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而後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像是個傻瓜似的。
確實是不需要了。
恢復正常上班後的幾天特別的冷,濕氣也重,但看來看去就是沒要下雪的跡象,這幾年來東京已經不太下大雪,但總有一兩日會碰上,因此每日出門前,黑子仍會不著痕跡地在火神的背包裡塞上一把傘,以防萬一,但那傢伙似乎總不在意這回事。
然而天氣一涼,消防單位的工作量也跟著大了起來。近幾日來全國各地常有因天氣寒冷而誤用電器取暖的例子,若能即時發現的話便是危害較小,最多是燒了原先的機器,換得人員平安;大則可能燒掉整個屋子,無法撲滅的火勢往往在寒風中越燒越烈,損傷也就更加重大。
任務往往來得突然,因此時常半夜一通電話就得將他叫出去。好幾次黑子都是被一明一滅的微弱燈光喚醒,火神為了不吵醒他,總是開著最小盞的夜燈打理自己,然而敏銳如他,怎麼可能沒有知覺,一次兩次,而後無數次,他卻總是忍著不說,被這樣臨時傳喚就得出外工作的對方如何辛苦,只單單被吵醒的他又算得上什麼。
但之後也是一夜難眠。
這樣的工作時時刻刻埋著巨大風險,黑子不知道曾有過多少次,想勸說火神換個工作,但又被對方那股古道熱腸的態度壓著說不出口。他一向是那樣善良單純的傢伙,從來不將這樣繁重的救災視為工作的一環,而是作為幫助他人的心態出發,偶爾會因無法挽救而感到沮喪難受、但也為了他人的感謝露出真摯的笑容,黑子是這樣的喜歡著這樣一個杳無心機的大傻蛋,也替他的善行與熱心打從心底感到驕傲,卻始終無法抹除提心吊膽的憂慮。
就像玩笑開久了也能成就真的,至死不渝這樣的傻話說久了也就信了。但他真是那麼想,願意與某個人相知相惜共度傷感,最後得以熬過患難。
但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仍以為只是玩笑。
那日放學後黑子獨自留在教室裡頭準備教材,並不急著立刻回家。早在孩子們回家之前,他早已收到火神傳來的訊息,說是發生了些突發狀況,可能無法回家吃飯,叫黑子自己在外頭隨意解決晚餐就好,不必等他。這麼一來,他也索性留下來處理些事務再回去,免得往後的麻煩,而就在黑子整理到一半的同時,手機再度急促地響了起來。
是土田打來的電話,說火神在方才的任務裡頭受了傷,現在送到附近的醫院去急救了。
起初黑子還愣愣地弄不明白,那簡單的隻字片比不過一個事實的猛烈衝擊,他想了許久許久才終於拼湊起來,他沉默了數秒,而後開口詢問起醫院是在哪裡。
他趕到的時候仍喘息個不停,劇烈奔跑之下弄得心口一陣發疼,暫且說不出任何話來。急診室裡人滿為患,到處都是相似的模樣與身影,黑子找了又找仍是沒瞧見什麼熟捻的人,最後是在一道深長走廊的後頭發現了土田與里子,兩個人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長椅上等待,一臉焦急,手術室的大門密閉得緊,上頭的燈箱還亮著一片扭曲而鮮豔的紅。
黑子見著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就與平常相同,冷靜得嚇人,就只像是弄丟了一封信漏接了一通電話那般淡然而不需緊張,後來他想想自己是否反應來得太慢,還是在過度震驚之下扔了腦袋失了神,三人圍在一塊靜默不語,醫院安靜得如同一片死水,許久之後他才問了這麼一句。
他怎麼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明白內部的詳細情況,土田與里子都沒有即時回答。只是當里子從背包裡頭拿出那個燒了一半的護身符的時候,黑子只覺得自己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 * *
這次她第二次看見黑子哭泣。
第一次是在WC的賽場上再戰桐皇,為了打敗青峰而特地研發的新招式遭到破解,臨時被退下場來的黑子由於自身力量無法抗衡,因而流下不甘心的淚水,而現今,便是第二次。
他的淚水一向是這樣安靜而無聲的,只願默默的流。待到火神從手術室裡出來,確定沒事之後,回到病房的那一刻才徹底潰堤,但也是那樣平淡的悲傷,只見里子在一旁心浮氣躁的來回踱步,好不容易緩下一些後,才突然發現一直坐在病床旁的黑子早已發不出任何聲響,卻是淚流滿面。
經醫生檢查的結果是單純性的肋骨骨折,但骨折的情況並不嚴重,沒有穿刺內臟或刺破胸膜的情況發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而這樣的骨折視患者的復原狀況,大約二至四周便能康復,里子和土田聽完醫生的解說後連忙道了謝,他們關上房門,再回過臉龐來的時候,黑子已經將臉上的淚水擦乾了,但一雙眼睛還是紅通通的。
這時他們才解釋起事發的經過。
事故的地點發生在消防局外的幾個街口,一棟年久的木造建築。由於近幾日來天氣寒冷,家裡頭時常有開電暖器的習慣,也許是因為機器老舊還是使用不當等等各種因素,在二樓的位置引發了火災,而消防單位在接到電話之後也立即前往救災。
他們在濃煙密布的火場之中救出了兩名長者,而後又仔細搜索了一遍屋子,就在他們以為房屋裡頭應該沒有其他人員的時候,被救出的老奶奶才哭喊著她的孫子還待在房間裡頭沒有出來。這時聽到這裡的火神下意識衝進火場裡,冒險上了二樓,就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找到了一個已經半昏迷的孩子,待他將孩子抱下樓梯,準備踏出門外的時候,卻被上頭突然坍陷的樑柱給砸了正著,瞬間遭到重擊的他立刻沒了意識,在外等待的土田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過去,火神卻始終沒有從火場裡頭出來,驚覺情況不對,這時才帶領屋外的其他人員衝進屋子裡頭救人。
湊巧的是屋子的主人是里子的遠房親戚,應著父親的要求,她原先計畫午後得到對方家中拜訪一趟,沒想到卻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事。
得到解釋後的黑子仍舊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淡淡地回應了句感謝的話語,而後又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那缺了一半的護身符,仍舊被他緊緊地攥在手中。
現今也只能選擇等待。
不知道是不是身體機能比一般人來得更加強韌的關係,隔天火神就醒來了。
然而黑子就這麼守著他一夜沒睡,透過病房內的對外玻璃窗不住地發呆,瞧著月落星移一片又一片地替換過去,深藍的夜色逐漸成了抖擻的黎明,白日將至,他才恍然回過神來,驚覺這分難受的疲倦。
趁著孩子們還未上學之前他給園長打了通電話,說家中有些突發狀況,需要請個幾天的假。而就在他掛上電話不久,太陽便完全升了起來,炫目的光線一瞬間全擠進了病房裡頭,照得他無法睜眼,這樣的陽光在冬日裡少見而難能可貴,也因如此,黑子無法臆想起自己的背後是生了多大面的陰影,深沉且黑,待他回過臉龐的時候才突然驚覺,被他的陰影所籠罩起的病床,深個幾度的黑影之中閃著一對發亮顯眼的暗紅色。
黑子先是愣了幾秒,而後才選擇性地想開口說些什麼,無數老套的戲劇台詞在他的腦海裡頭輪番上演,思路的統整千迴百轉,卻始終繞不出個圈子來,最後他說了一句最平凡,然而也最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語,也就是早安。
「……什麼早安。」胸口上纏著固定繃帶,無法起身的火神只好乖乖地躺著,這對好動的他來說實在難受得很。而也許是受了傷的緣故,平時聲音宏亮的他,此時此刻卻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
「火神君…」他又重複了一遍,但這次多了些怔愣的時間,「……早安。」
這個時候他才猛然想起那句老掉牙卻無比實用的語句,叫做我先去叫醫生過來。
黑子轉過身的那一剎那,火神從後頭扯住了他的手,「等等,我沒事,只是胸口有點痛。」
「是肋骨骨折,當然痛了,」黑子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他重新扳回身子,站在對方的病床前無可奈何地垂下視線,「火神君醒了怎麼不叫我?」
「在看你的背影啊。」
「……火神君不過是肋骨骨折,連腦袋也一起撞壞了?」
「喂,你這傢伙…」原先是想伸手摸摸對方的腦袋,但動彈不得的他現今卻連黑子的肩膀都勾不著,「……連你的頭都摸不到了,以後該怎麼打籃球啊?」
「那麼現今就暫時體會一下身高不足的樂趣吧。」
火神低笑了幾聲,接著便呼出一口長氣,他將身體沉入鬆軟的被褥裡頭,「……我以為你會很生氣。」
「我是生氣,」黑子睜了睜疲倦而無神的眼,「非常生氣。」
無眠的那一夜裡他想了許多許多,包括等到火神醒來之後該怎麼狠狠地痛罵他一頓,或者是直接身體力行。原先預想好的台詞與行動威信十足,具有震懾的恐嚇效率,約略是將會有一年都不搭理他那般的猛烈,但那些埋於肚腹的千言萬語不知怎麼地,卻在說出口的前一刻化成一灘無用的死灰,並且再也不會復燃。
他不知道是敗給自己多餘的不忍心,還是承認自己輸不起這樣的懼怕。
「我的心臟已經在昨天暫停了不知道多少次,接到電話的時候是一次,看到我買給你的護身符又是一次,」黑子從大衣的口袋裡頭掏出那個燒了半截的護身符,殘破的軀體停留在他還發著抖的掌心上,「當火神君從手術室裡頭被推出來的時候,我試圖想跟著教練與土田學長向前走,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火神沒有回話,只是安靜地聽他說。
「……這一輩子還沒有流過這麼多眼淚,卻在昨日全數流乾了,」他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火神君覺得自己不過分嗎?」
「是很過分。」
「是啊,」黑子挨在病床的某一側,他將那個確確實實擋下厄運的護身符放在桌子上頭,「但能讓我這麼做的,至始至終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以往的火神聽到這席話肯定會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而後說些推辭的話語作為彆扭的證明。但此時此刻他並未這麼做,火神只是望著對方,單單地望著對方,如何溫柔的安慰或是玩笑的戲謔都無法溶解那一個恍然的生離死別,太過真實,連他自己也感到惶恐。失去知覺的那一刻火神並非恐懼死亡,真正令他懼怕的,是就此兩相別離。
自兩人相識以來不知道做過多少個約定,從說好要成為日本第一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了覺悟,往後的任何誓言謂之如此,堅定不移。
因此這一次他也不能背棄約信。
「抱歉……」
「什麼抱歉?」
「……對不起。」
到頭來他也只能說這麼一句。
火神復原的速度意料之外的驚人,不到幾天那磨人的疼痛感便已完全消失,骨頭自動癒合的能力還比常人來得快上不少,隔著一周再照X光,原先斷裂的接縫位置逐漸修復密合,連醫師都讚嘆他令人吃驚的康復能力。
但仍得住院觀察。消防單位為了獎勵他的英勇事蹟,大大方方地給了他無限期帶薪的養傷假,雖說這本就是義務上的補給,但平常忙碌慣了,能讓他得到暫且歇息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好,讓火神自己選擇該什麼時候返回工作崗位,以及重返職務後的工作性質。
幾經討論之後,火神打算退下二十四小時得隨時戒備的常備消防人員,請求轉調一般地區性的非常備人員。差別在於調職後可不必頻繁接觸災害現場,除非是緊急狀況之下調派人員,否則主要的工作則落在一般的消防宣導、初期的火災撲滅等等,都是較為輕鬆的工作。儘管火神的氣魄與體力在常備人員中仍是首選角色,而他也憧憬著這份工作,但當他每次提起這件事後便遭到黑子無視的情況之下,火神還是選擇遵從對方的意見,畢竟也是沒有什麼太大壞處。
待在醫院的那幾周是黑子最為忙碌的時候。幼兒園的假期無法請得太久,度過一個周末之後,他還是得回去替孩子們上課,而家裡頭也不能沒有人照料,儘管他家的兩個孩子都是生性乖巧,但基本的清理與餵養還是有所必要,然後還得跑上幾趟醫院,每日的居所沒有一個固定,有時候可以回到家裡補眠,有的時候則直接在醫院睡了。
儘管火神認為對方不必這麼辛苦,少花些時間來看顧他,他自己也能照應自己,但那傢伙就是固執得不行。
但那份固執也唯獨用在他願意掏心掏肺的在意。
不用工作的周末,黑子總是會到醫院來待上一整日。而就與平常相同,兩人談些話題或是選擇什麼也不說,寂靜無語的沉默也能成就陪伴,然而誰也不去計較誰付出的多,共享平衡的世界寧靜祥和,絕不會因多說一句話或少說一個字而有所改變。
能走到這裡已能說是無堅不摧。
而後某一日,黑子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替他削蘋果,對方削蘋果的技術一向很差,因此火神總提心吊膽地看著,正當他將一個完整的大蘋果削成只剩半顆的歪曲模樣時,他便叫對方別再動了,再這麼下去恐怕就要割傷手。
割到手就糟糕了,他說。
「這裡是醫院,要是受傷了肯定會有人來替我包紮的,火神君別擔心。」
「……你完全弄錯方向了吧,」火神皺了皺眉頭,而後將削皮刀搶了過來,「我來削好了。」
「火神君居然連一點削蘋果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
「呃、不是這麼說啊…」沒兩三下就將剩餘的外皮削個精光,火神咬了一口蘋果,接著便遞給對方,「……傷到手指總是不好吧,以後還要戴上戒指的。」
黑子靜默了一陣,而後才又開口,「火神君……要替我戴上戒指嗎?」
「……是、是啊,」不知為何,單單說出這兩個字便能讓他漲得滿臉通紅,「其實之前就在想這件事了,但好險還沒買戒指,要是買了鑽石,帶進火場裡不就全燒成灰了嗎、啊,那個…還是你不喜歡鑽石啊……」
「真是擅長直球的傢伙,而且還是不經意的。」
「什、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才沒有……」
「火神君總是喜歡顛倒行事呢,」黑子嘆了口氣,「請給我一個正式的請求。」
火神愣了愣,這時才弄明白他的話中之意。
「那、那個……」
「火神君不願意說嗎?那就算了。」
「不是啊!你這傢伙聽我把話說完!」事實上他也沒有預料到會如此突然,頓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的火神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儘管他本就沒有存著任何比擬浪漫的台詞,但總也得慎重行事,他左思右想,最終仍是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什麼事都能扔了,唯獨這件事不能忘記。
「……請、請你和我結婚好嗎?」
黑子歛下眼,將咬了一口的蘋果原封不動的放回對方的掌心裡,而後給予一個極其重要且等待良久的答覆,他說。
07
不知道多久之前黑子曾問過火神一次,怎麼樣的求婚方式才是最為理想的?當時火神只傻楞楞地說了一句「請你嫁給我」,而後立即被黑子朝著肚腹揍了一拳,正當他想拎起對方的領子算帳的時候,當年的藍髮少年一把捧住了他的臉龐,並從容地在額際上頭烙下親吻,他說你問錯了,得說「請你和我結婚」。
後來再想想他也是過於執著於這麼幾個字,不想被當作弱者或女性看待的倔強仍是如此堅持。但事實上多年之後他也不那麼在意了,同樣的形式無論怎樣都好,但沒想到的是火神仍將他的這句隨口的話語牢牢記在心底。
而後忘了又是哪一日,當他們又開始吵起無謂而不甚認真的拌嘴時,黑子咕噥著說起火神君真是過分,這樣我們之間誰該當老婆才好?
火神卻想也沒想地回答。你在說什麼啊,傻瓜,我們兩個都是老公啊。
所以說他才會這麼喜歡這個人。
結婚的事宜很快地定了下來,地點最後還是選在火神所熟悉的紐約州。形式上的登記沒有一個特定,因此他們仍是單就方便而行,反正爾後婚禮等等的承諾儀式可以再做決定。
但他們當然沒有魯莽到不顧父母及雙方家族的同意貿然進行。復原後的火神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到工作崗位,而是選擇在家靜養幾周,在這期間他與黑子便曾撥空登門拜訪黑子的父母,打算說明兩人想要結婚的意願。在這之前火神也沒想過是否將有成就的困難,就只是一股腦地做了,反倒是黑子比他更加憂慮。
然而四個人對坐在暖桌前沉默不語的景象屬於意料之內,儘管他早已想到或許得承受這樣尷尬的狼狽,卻不知道將會持續那麼長一段時間。如同由戲劇螢幕裡搬演出現實,火神在心裡演練許久的台詞毫無懸念地出了錯,原先簡單明瞭的情求在慌張之下成了讓人無從理解的句子,而更糟糕的是,說出口的當下火神還沒有察覺,得等到黑子替他補上一句修正後,他才滿臉通紅地意識過來,隨後急急忙忙地道了歉。
兩人低下臉龐,等待任何不可知測的回答與結果。儘管事前早已想過各種可能性的答覆,辱罵也好、傷心也罷,抑或是從沒臆想過的坦然接受,他們都願意一同面對,從認定的那一刻起便下了決心,人生的苦樂悲喜沒有等值,往往是愁苦勝於喜樂,但總有人願意承受九分的苦痛不惜被打得千瘡百孔,只為了換取一分僥倖的安樂。有誰是如此,然而有誰不是。
他們便這麼呆坐著十餘分鐘,卻沒有得到任何一句話語或回答,火神緊握著的掌心裡頭微微地出了汗,不知道該是抬起頭還是不該,於是便一直低著,四個人沉寂得古怪而扭捏。而後又過了幾分鐘之後才有所動靜,黑子的父親不發一語地站了起來,只扔下一句「時間太晚了,你們該回去了」後便轉身回房,摸不清楚頭緒的火神與黑子還以為自己是搞砸了,被送出門外的兩人沮喪而萬念俱灰,連抱歉都只能哽在喉頭的彼此不發一語。
黑子的母親領著他們來到門外,她返過頭去瞧了瞧身後暗下的走廊盡頭,確認沒有什麼異狀後才張口喚住了將要離開的他們。
事實上兩人的關係在大學時代早已告知過黑子的母親,起初得到的反應是驚訝大於憤怒,採取放任主義的黑子母親並未表示反對或是任何意見,也許是沒料到他們能走到這一步。一直到後來兩人的關係漸趨穩定,交往多年後的同居也不見有多大變化,她才平衡起自己內心裡頭的些許憂慮。
終究是自己的孩子何能不愛,若能獲得幸福,摯愛者無關性別皆為平等之人。而看久了想通了也就接受了,黑子的母親看著這十年長跑下來的兩個傢伙,她也不禁想著能做到如此得需要花上多大的毅力與勇氣,她單純而傻里傻氣的孩子們伸手想摘幸福的碩果,這時該是接受還是將其打落。
而她選擇了低下枝枒。
黑子的母親安慰兩人不必太過擔心,她說這並不是什麼壞反應,黑子的父親只是一時之間太過訝異,因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沉默與冷靜一向是黑子家的性格特色,現今說不出口,但答覆肯定不是壞的那一面。
火神支支吾吾地道了謝,想鞠躬彎腰卻又是錯了姿勢,臉龐半低不低,最後連肩膀都斜了一邊,而後是被黑子硬生生地從後頭按下背部,才有了充滿敬意的九十度。
受禮的對方看見這兩個傢伙的相處模式不禁也給逗了笑,她欣慰地望著那些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們,擁有自己的想法便選擇孤注一擲的孩子們。臨走之前她最後問了兩人一句,能不能保證往後得以相互扶持,面對社會現實的窘境,克服漫長相處後產生的不滿,還是願意給彼此信賴與關懷,並且堅定不移、不離不棄?
那就像是提前的婚禮誓言,由彼此的家人口中問出來時卻是特別珍貴。他與他自從相識以來不知道約定過多少承諾,好的壞的難堪的現實的,以及這個最重要的,火神握著黑子的手腕,再次低下頭來表達自己偌大而真誠的感謝,他的回答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我一定做到。
向前奔跑吧,親愛的相愛之人們。
相較於黑子家的現實難題,火神那頭處理起來倒是簡單的多。或許是長年旅居於國外的關係,火神夫婦對於戀愛傾向的觀念也較於開放與寬容,許久之前黑子就曾與火神一同前往美國拜訪,在見過面的情況之下也不算是太過陌生,而他們一聽到火神想與黑子結婚的時候,更是大力贊成,不知道哪一次黑子還曾聽到火神的母親在電話裡頭說,終於有個人願意賞識我家這個遲鈍的笨孩子。
婚禮決定在三月底舉辦,而二月初的時候他們便已飛了一趟紐約進行登記,當他們從承辦人員手裡接過合法頒發的結婚證書時,手還發著抖的火神甚至忘了道謝。
而後他們的生活便陷入無盡的忙碌之中,婚禮的籌備比他們想像中還要來的繁雜,除了選擇典禮地點、挑選禮服款式這些最基本的事務之外,還得煩惱攝影紀錄與宴請賓客,無法在日本順利舉辦婚禮的兩人已排除傳統的黑色和服,而是選擇西式的白西裝,因此幾經考慮之下,他們也決定將典禮場地拉至國外。
最後婚禮的地點落在關島杜夢灣上的Blue Aster Chapel,頗具盛名的幸運藍星教堂。而宴請賓客的部分則是邀了幾個熟絡的傢伙,其中不乏高中時代的隊友與敵手們,當邀請信函一寄出後,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火神都有接不完的電話,大部分多是祝賀,也有那麼一些是打來煩人的,像是黃瀨一天竟然能打來六次,真不知道他的演藝工作是做得太過順利還是空閒的可以。
礙於兩人身分,從相關的工作人員一直到梳化助理一律精簡而行,或是請得以負責的朋友協助。原先找不到證婚人的他們,在冰室的接洽之下終於找到一位熟識的日籍人員,願意主持婚禮並替兩人證婚,而照片的部分則交由正在學習攝影的水戶部,在得知綠間願意前來觀禮的同時,黑子也向他提出現場演奏的請求,幾經猶豫後的綠間表面上是勉勉強強的答應下來,但實際卻積極的很,一連好幾天問了黑子婚禮上想要哪些歌曲,而後又隨即回應「不是特別為了你們才做的」,不懂的人可能還摸不清他的想法,久了之後便也明白他就是這般個性。
為了婚禮火神特地訂做了兩套白西裝,儘管也能夠單純租借,但他總覺得這樣特別的大事非得留下一些紀念不可。然而試穿禮服當天,當黑子從更衣室裡頭走出來的時候,他的臉龐便第一時間刷地紅了,純白色的合身剪裁套在黑子窄小的身板上顯得特別典雅高貴,挺拔之外更多了一分柔和的氣息,氣質非凡。
「火神君,好看嗎?」他睜著一雙平靜無瀾的眼溜到火神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口,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的火神被他嚇了好一大跳,頓時間期期艾艾地結巴起來。
怎麼可能會不好看。
三月底離開日本時,恰巧是櫻花開得最盛的時候,種在幼兒園裡的山櫻初次開了花,未完全熟成的枝枒捉著一朵朵顫顫巍巍的花苞,固執而青澀。黑子想著或許再過幾年,這棵小樹也能茁壯成為值得依賴的大樹,而後纍纍的粉色花瓣得以灑滿孩子們奔跑的草地、灑滿向外的街道屋外的鄰家,然後烙上一片在他的心坎裡。
他踮起腳尖伸手摘了一朵,而後將它夾進一本有著老虎布偶的書裡頭。
一行人抵達關島時正巧遇上一個明朗的晴天,大片大片的海與藍天襯著越發閃亮,透進這樣的渡假勝地裡無疑更是難以言喻的美景。而早了半天先行飛到關島的新人們早已關進房裡準備,獨留一群顯眼而囉嗦的傢伙聚在教堂前頭吵鬧個不停,一直挨到典禮開始前的一個小時,才讓他們進到佈置完善的教堂裡頭去。
藍星教堂裡的典雅寧靜壓下了不少嘈雜,但仍有那麼幾個傢伙吵鬧不休。暫時耽擱下工作的黃瀨一路從巴黎連夜飛來,不知道是睡眠不足還是怎麼的,從見到眾人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哭哭啼啼地鬧個不停,從未靜下來過;而另一旁的青峰則是嫌他吵得要命,罵了一聲之後發現沒有奏效也就懶得罵了,乾脆讓桃井應付他去,但回過臉龐一看卻發現自己的青梅竹馬也跟著哭得慘不忍睹,一心唸著哲君居然要結婚了的對方什麼也聽不進去,遭到雙面夾擊的青峰顯然無可奈何,乾脆雙眼一閉什麼都不管了,讓他們自個吵去。
另一旁的里子也與久未見面的誠凜眾人寒暄起來,說著近況談起往事緬懷那段流逝的時光,但說著說著卻發現後頭的木吉沒了縱影,眾人在教堂外繞了一圈之後才在另一處找到他,原先一直走在眾人最後的他糊裡糊塗地走錯了另一間教堂,不但參加了陌生人的婚禮,竟然還在另一旁灑花道賀。
身為職業棋士的赤司因賽事而無法到場,但仍是託人訂了一個五層的大蛋糕送到典禮現場,儘管順道附上的賀卡裡寫滿了恐嚇的話語,但黑子仍舊將它當作祝福,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而當蛋糕推進教堂時,立即被一旁的紫原給鎖定住了,即使坐在一旁的冰室不斷叮囑這是待會典禮進行時才能切的,現在不能擅自動手,但他盯著目標的熾熱目光從未移開,就好像要將蛋糕燒出一個洞似的。
典禮開始前夕,先行進到教堂裡頭來的火神緊張的不得了,日向不過是丟了幾句閒聊的話題過來,他居然連一個字都沒能應付,說起話來還會微微顫抖的火神大我哪裡是當年誠凜威風凜凜的王牌,看不下去的隊長只好從後頭踢了他一腳,要他冷靜一些,要是連婚禮誓言都能說錯那還真不是一般糟糕。
當黑子走進教堂的那一刻,全場屏息無聲,餘留鋼琴伴奏的響音未曾間斷。無非是受到視覺衝擊的震懾,與火神第一次見著時相同,純淨高雅的白禮服的確襯得他氣質出眾,而唯一不同的是,黑子的頭上別了一層薄薄的頭紗,沒有多餘的綴飾,只是單純而樸素的白紗。
得以戴上這樣的頭飾是在火神的懇求之下完成的,只因幼年時期對於禮服的純真憧憬。他總幻想著將來結婚的時候,自己的戀人能夠戴上一層白色頭紗,頭紗底下隱藏起的臉龐是那樣朦朦朧朧的美好,美好的不可方物,而掀起白紗的那一刻,他也才得以瞧見對方與之相同的幸福神情。
他不過是這樣喃喃自語的說著,然而說了一次黑子就心軟了。反正往常的各種時候總是自己佔了上風,火神的願望事實上簡單而易達,一輩子不就這麼一次,能夠成就對方的夢想有何不可。
走過漫長的白色步道,兩側鋪滿了透藍色的水晶碎石,光線又外頭透進時內部的空間如臨深水,黑子穿越人群,踏過瓷白大理石的磚面,來到火神身旁。
身後的鋼琴重新奏響了樂曲。
台上的證婚人員先是要求眾人肅靜,而後便宣讀起老套卻始終雋永的婚禮誓言,接著便請兩人朗讀誓約。
我願意接受你作為我合法的已婚丈夫。擁有並持有,一生中每一天都將對你忠實。從這天開始,無論是好是壞,是貧是富,是疾病是健康,我都要愛護你、尊重你,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離。
「……你願意嗎?」詢問出這句話的人並非台上的證婚者,也非台下群起嘈雜的觀禮群眾,而是站在他身旁的黑子哲也。
火神先是一愣,而後便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他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他說,「…I Do.」
交換戒指時黑子一直垂低著臉龐,盯著自己的左手愣愣地瞧,一雙眼睛掩飾似的眨個不停,結連至心臟的左手指尖,此時此刻終於不偏不倚地扣住了通往心下的愛情之脈。
而後新人們得以相互親吻。
火神掀開他的頭紗,給予慎重而小心翼翼的親吻,然而無論經歷過多少次,他們仍舊如同初次親吻一般虔誠而真摯。他們的感情說不上是完好無缺但也有八分完滿,剩餘幾分就是給生活磨損出來的狼狽與傷痕累累,但那些燒光年華青春的磕絆耐著久了也能成為光榮的瘡疤,於是許多年後他們再重新審視起過往的自己,他們也不曾後悔今日允下的承諾與決定。
現場一陣歡呼之後便是接連而來的閃燈光芒,滿場喧騰的混亂,然而沒人留意到黃瀨與紫原早已脫離群眾,分別衝到兩人的身旁,一把將他們推進身後沒有玻璃阻隔的水池之中。
「敦,你在做些什麼啊!」冰室著急地跑到前頭,一面注意水池裡的狀況一面將紫原從台上拉了下來。
「欸──小黃說只要將他們推進水裡就可以先吃蛋糕-」
始作俑者站在台上無辜地眨了眨眼,而後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籃玫瑰花瓣,就這麼朝著水池裡頭灑了起來。
儘管只是個不深不淺池子,卻也足以讓兩人全身濕透,從水裡冒出的黑子伸手扯住了火神的袖口,奮力向前一把抱住了他。在水中相擁這回事表面上看起來是相當浪漫,但實際上卻非是如此,吸了水的衣物笨重而難以掙脫,更不能夠輕易移動。
「黑、黑子…你沒事吧?」
「沒事。」黑子冷靜地抹乾臉上的水漬,並整理起被弄得一團濕黏的額髮,但半掀半蓋的頭紗始終凌亂地覆在他的後腦上頭,怎麼撥也撥不清,覺得麻煩的他索性一把將頭紗摘下向後扔去,教堂內的眾人又是一陣驚呼與喧鬧。
「……你這傢伙怎麼把它丟了!」火神望著那半透明的白紗隨著水流越漂越遠,忍不住垂下失望的雙眼。
「那個太麻煩了。」
「我的夢想就這樣流走了…」
「那火神君現在把我放下,讓我隨著水流流走吧,你去把頭紗追回來。」
「你這笨蛋又在說什麼傻話啊,」火神哭笑不得地望著撇過視線的黑子,頓時間只覺得他的戀人真是萬分可愛。
「因為火神君覺得頭紗比我還要重要……」
「我沒這麼說!」
火神伸手扳過黑子的臉龐,將額際靠在他濕黏的前髮上。
「……你剛剛還沒回答啊。」
「什麼?」
「婚禮的誓言。」
「……火神君不是已經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啦!」
黑子靜默了一陣,而後突然閉上雙眼,輕輕地給予對方一個平淡的親吻,然而措手不及的火神立即紅了臉龐。那句不過數字的話語其實早已在他的腦海裡給咀嚼的熟爛,費盡心思反覆練習之下的,不過也就這麼一句,他說。
我願意。
怎麼可能不願意。
由對方口中吐出的細碎耳語讓火神聽著聽著就笑了,他伸手按住黑子的後頸,再一次吻了他。
有什麼得以開口又有什麼無法開口。每一次都認為愛情苦痛萬分卻又甘甜如蜜,每一次都在擁有與恐懼失去之間躊躇不前,而後反反覆覆無數次,仍是無法抗拒這樣的惡性循環,但這也不過就是人生,再平凡也不過的人生。
唯有經得起窮年累歲的考驗才有辦法換得地老天荒,但他們願意去試、不斷地試,直至年華老去且青春不再,而後想起數十年前的初識與今日,想起那些直拗的互信與不移的承諾,即使再度回歸原點仍願意不改當初,依舊不曾後悔,只因他始終是為了他,整個大千世界裡僅僅有那麼一人能讓他如此患得患失,直奔向前而如此義無反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