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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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路面已暗,海洋卻仍然保存著白天的景致。搖曳的波濤鑲滾著橘色的邊,天空也還是亮的。
海的世界屬於白晝,陸的世界則屬於黑夜。
融這麼想著。而他們一行人,則恰巧坐在日與夜的交界上。
不只是日與夜,融感覺自己正處在各種不同事物的分水嶺。大人與小孩、日常與非日常、現實與虛構。步行祭給予他們的任務,就是別從那道分水嶺上跌落。一旦落下,就會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
他才剛開始看這本書。
無論如何,黑子哲也的身上總是會帶著一本書,大多都不是多厚,能夠控制在兩百多頁之內,那大約是一個下午即能閱讀完畢的份量。他並不喜歡所謂的磚頭書,對他來說,磚頭書的份量與手感都是太過了頭,但不表示他不去看,只是不會將它帶出家門,且塞在笨重的書包裡頭。
他的閱讀速度說起來是不慢不快,如果專心一致於閱讀這件事上的話,一本書的消化時間僅有幾個小時,或是一個半日,但黑子通常不會有這種適切而放鬆的時候,因為莫名其妙的阻礙實在是太多太多,迫使他無法照著計劃進行,久而久之下來,他學會了只選擇在「移動」的途中閱讀,像是上學時搭電車通勤的時間,或是返家的歸途上。
因此要看完一本書,完完整整的,總需要花上好一些時日,說不上來有多少天,情況好的話一個星期,差的話則是大半年都看不完,而後黑子自己也不再仔細去算,因為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仔細而溫吞的咀嚼文字裡頭的涵義與想法,才是他想要達成的目的。
有趣程度僅次於籃球之下的,大概就是閱讀了吧。
就連夏季集訓的日子也不能放過。窄小的行李袋裡頭,塞滿了旅外的換洗衣物與必備用品,然而不能忘的是帶上一本書,即使黑子明白訓練的繁重與疲累或許會讓自己沒有機會翻開,但他仍舊想這麼帶著,總覺得帶著才會使人心安,有那麼一點書本的氣味,紙張與黑墨刻印後浮出的香。
他利用搭乘火車的時間爭取閱讀,在抵達集訓的場地之前,還有著一段時間,因此也能迷迷糊糊的看上一點。火車裡頭的氣氛很適合看書,大片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口照射進來,就在靠窗的座位之上,形成一道明亮的隔線,卻不讓人覺得炙熱,但唯一的缺點是,火車行進時的搖晃會讓人覺得頭暈,若執意想要閱讀,就只能抓個片段字句而已,其他的實在看不下太多。
車廂裡頭的空調讓人覺得很是舒服,空氣裡雖是瀰漫著一絲乾燥與汗水的氣味,但不特別濃烈,有一種夏季獨有的感受,一切都是乾淨而清新的,就像是窗外呼嘯而過的樹木與田間,然後再向遠處望去,那一片藍得發亮的,則是大海。
黑子一向是嚮往著海的。印象之中,那裡遼闊且美麗,一望無際的藍與天相接,是兩種不同漸層的色澤,這讓他想起了某次仍在帝光時的集訓,那次集訓的地點同樣是在海邊,隊上的所有傢伙也是像現在這樣,搭著火車前往某個地點,他記憶中的那個地點。所有發生的事物至今都還殘留著鮮明的印象,但只有地名,他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究竟是去了神奈川還是千葉啊。
火車上頭意外的安靜,他微微拉高了自己的身體,觀望四周,發現附近的學長們老早就睡成了一片,因此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僅有一些微弱的呼吸聲,伴隨著火車車輪行進時的奔馳聲響混雜在一塊,黑子重新坐回座位,另一側車廂的車門給拉開了,外頭有著人們稀疏的交談耳語。
他身旁的火神大我也睡著了,由於對方的臉龐偏向一邊的關係,深紅色的頭髮垂在他的眼臉上頭,形成一道陰影,也隨著角度的偏斜而越趨擴大,是連呼吸頻率都能仔細計算的,這麼接近的距離,黑子將視線轉向另一旁,他用書本微微蓋著臉。
方才明明還說絕對不睡的。黑子想起剛上火車的時候,自幼在美國長大,從來沒在日本搭過火車的火神,還相當興奮的大吼大叫,結果現在也跟著敗下陣來,黑子瞧了一眼對方的臉龐,眼窩下頭的深黑陰影出賣了無需解釋的事實,他的隊友一向如此,就像小學生在遠足的前一天晚上無法入眠一般,肯定是整夜沒睡。
火神君的樣子真傻啊,他這麼想著。
又看了幾行句子,黑子突然覺得自己也跟著睏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被周遭的氣氛所影響了,那種會傳染的氣息。他打了一個呵欠後擱下書本,這時發覺不遠處的車廂拉門被打開,推著小型餐車的服務人員從外頭走了進來,老舊的車輪與地板磨出了些許聲響,似乎是提醒乘客們的一個契機。
但附近的所有人都還在睡呢,黑子心想,服務員來的不是時候,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推著推車,望了一眼這個沉寂的車廂之後,動作變得小心翼翼而猶豫,似乎是不知道該不該打擾這群熟睡中的高中男孩,正當她想快速穿越走道的時候,一個不大的聲音喊住了她。
黑子沒有發覺他身旁的那個傢伙是什麼時候醒來的,臉龐上頭還帶著些許睏意,火神向上伸了一個懶腰,窄小的座位對於他這個一百九十幾公分的傢伙來說實在太過狹隘,因此是被侷限住了,一下子手臂就能碰到上頭堆放行李的夾層,然後狠狠地撞了上去。
「啊,可惡,這裡真是太窄了,」他甩了甩手背,一臉不甘心的模樣,「那個──這裡,有便當的吧,請給我一個便當和一瓶水。」
他又將書本蓋回臉上,只露出兩個眼睛,黑子瞧見服務員殷勤地將推車推到這頭,然後向火神遞出餐盒與水,對方從口袋中掏出錢包的動作並不是相當利索,有些笨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才剛睡醒的緣故。他瞧見兩人交換了物品與紙鈔,而後結束交易,整個過程之中,那個年輕女孩卻從未瞧過黑子一眼,彷彿火神身旁的座位是空的一般。
「……沒有奶昔啊,喝果汁吧。」黑子被一瓶冰涼的柳橙汁砸個正著,反應不及的他並未接下,而是落到了雙腿之上。
「火神君現在就吃便當,待會會吃不下午飯的。」他愣了愣,沒有料到對方的動作,「什麼時候多買了一瓶果汁,我都沒有發覺,剛才明明一直看著的……連販售員都沒有發現我啊。」
「我偶爾也會做些你不能察覺的事啊,」火神仰頭喝了一口水,「你一直沒睡著吧,你就坐在我旁邊,我還不能發覺嗎?」
「我以為只露出眼睛的話,存在感會更低的……」
「是沒錯啦…」他瞥了黑子一眼,「……你真是隨時隨地都在看書呢。」
「是的。」黑子闔起書本,改將那瓶果汁握在手上,冰涼的水滴沿著他的指間竄下,蜿蜒至手背上頭,「如果能利用一點時間的話,感覺也不錯。」
「內容很有趣嗎?」
「我才剛開始看了一點而已……」
「哦,」火神搔了搔頭,「是嗎。」
他對書本類的東西一向不大感興趣,就連課本上的課文都有些應付不來了,何況是這樣多而密集的文字。
「啊,外頭能看見海了啊!」掀開飯盒的同時,火神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色,而朝著黑子的方向靠去,「感覺真是完全不同啊,日本的海洋與美國的,明明同樣都是海呢。」
「在不同的地方看見的景色,當然都是不同的,火神君真像是小孩子。」黑子也隨著瞧了一眼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美麗而閃爍著的海洋映入他的眼瞳之中,「你昨晚又沒睡了嗎?」
「你這傢伙…少囉嗦!」
「飯盒再不吃就要冷了哦。」黑子提醒對方,並一邊將書本收進旅行袋裡頭,塞進最靠近外側的位置,與擺放整齊的衣物緊貼在一起。
毫不費力地轉開果汁瓶蓋,接連著半酸半甜的柳橙氣味滑過他的喉頭,就像是夏季旅行的鋪陳。
黑子望了一眼外頭的景色,車窗的玻璃上頭浮現出兩人的倒影,他身旁的火神正大口大口的吞嚥著餐盒裡的飯菜,相當賣力,然而整個車廂裡頭僅僅只有這些細微的聲響,其餘的所有人仍是毫無知覺地沉睡著。窗外的海岸道路旁,似乎有人正不停踩著腳踏車的踏板,一路疾駛,那個少年還穿著白色的校服,迎面而來的風將他的襯衫吹得一片鼓脹,與一根根豎立在小道之間的電線桿連接成一條柔和卻也刺眼的線。
還有一個小時才會到,黑子又打了一個呵欠,著實地覺得睏了起來。
02
等到黑子再度醒來的時候,距離抵達的車站只剩下一小段的距離。
睡著時還握在掌心之中的果汁瓶,不知道怎麼地給移動到了窗沿處的架子上,表面凝結的水珠已經消失了,底部的塑膠墊子有著一道乾涸的深色痕跡。他的身上蓋了一件寬大的隊服外套,恰巧能夠遮掩住肩膀直到大腿間的位置,縱使車廂裡頭的冷氣開得很強,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黑子偏過臉龐,望了一眼身旁的火神,他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對方穿著短袖的夏季隊服,盤著手臂,黑子用掌心貼住火神的手肘,完全是冰涼的。
恰巧是到站了。
* * *
集訓住宿的場所,比他們想像的都還要破爛許多。
單就實際面上來說,幻想之內的住宿地點當然不可能是高級飯店或是旅館,但至少也是個普普通通的民宿,擁有健全的設備與明亮的燈光,還有美味的伙食──但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實在過於龐大,眼前的房屋從外部看來,就是棟年久失修的木造建築,除了破爛的紙門之外,右側只掛著一幅殘漆斑斑的匾額,其餘則是空曠的可以。
會選擇這裡的其一原因便是經費不足,籃球部裡的預算再怎麼充裕,也不可能大量挪用到住宿的費用上頭,更何況整個暑假裡頭,他們總共有四次集訓,深山與海邊兩頭跑,現今若不節省一些,往後的籃球部可能就會破產了。
其二即是這裡已經是離海邊最近的一家旅館,走不上一段路便能抵達,在練習的往返與行動上都是特別方便的,為了加緊練習,選擇一個易達的住宿地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事項之一。
所有部員都苦了一張臉。
即使如此,這裡仍有著令人期待的事。自方才抵達的車站開始,一路上能聞到的全是海的氣味,微鹹的空氣似乎是海邊才獨能獲得的特有感受,而出了車站之後,沿著坡道一路向前行走,所能見得的便是一片由淺而深的藍,距離相當接近,如此真實的海與沙灘,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就像是進行了二分法,整個世界僅僅餘留下細沙的金黃與海洋的藍,然後延伸至天空逐漸淺了起來,來到這裡之後,對於顏色的感官似乎變得更加敏銳,各種飽和而濃烈的色彩遍布在他的視野之間,彷彿是畫作中才能見到的場景。
真是真實啊,在房間裡頭擱下行李,黑子東張西望地瞧著,最上頭的梁柱蛀了一個不大的洞,不仔細看還不能發覺,在一堆深色的木條之中似乎隱隱約約地想蒙混過去。
然而稍作休息之後,他們換了一件輕便的短袖上衣,準備外出。
兩端的籃球架曝曬在陽光下頭,地面的界線是用木棍在沙灘上畫出來的,一踩上偏黃的細沙,腳底隨即充斥著一股搔癢的滋味,誠凜籃球部的眾人站在岸上一旁的水泥地,還對著不遠處的一片藍有著極大的嚮往,但可惜他們的歸屬地並非那塊清涼的境地,而是必須在這片熱得刺人的黃沙上頭練習。
附近的體育館並不這麼容易借用,每每總得等到傍晚的時段,才能有自由運用的空間,於是在那之前,他們就必須在沙灘上頭進行艱難的訓練,當然,合乎加強體力與能力的考量,這一切都是在里子的精心安排之下進行。
但在沙灘上頭的行動,遠比他們想像之中的還要困難。沙子軟綿又易陷,光是平穩的踩在上頭行走,都得放慢速度才行,更何況是奔跑起來,光著腳的他們踏在沙土之上,彈跳力與靈活度都瞬間下降了許多,也因如此,所有人都必須花上更多的力氣,才能達到接近平時的狀態。
果真是花費了一番心力啊。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沙灘上頭的訓練終於結束了,得以回到有冷氣的體育館裡頭,是對所有隊員莫大的滿足。一邊哀號一邊抱怨著肚子餓了的小金井,拉著看起來有些困擾的水戶部走在最前頭,而伊月則是一如往常的說著冷笑話,疲累的不得了的日向連吐槽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垮著一張臉,里子與木吉討論著訓練的份量,其他傢伙則是在一旁吵吵鬧鬧的,而火神和黑子則是走在最後頭。
大概是覺得累了,黑子走得非常慢。
「……喂,你這傢伙走不動了嗎?」火神似乎也刻意放慢了腳步,跟在對方的身旁,「體力不行啊。」
「這點、我一直以來也是相當困擾啊,」他深吸了幾口氣,「目前正努力加強中。」
「怎麼看都是不行的吧,你太瘦了。」
「我不像火神君能夠每天吃這麼多食物,而且也不夠高……」黑子抬眼向上,約略測量著自己的身高,「…話說回來,火神君也很累了吧,剛才連籃球都投不進啊。」
「那是因為場地的關係,才讓我的彈跳力不夠啦!」對方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讓他看了就覺得心煩,火神一把揪起少年的後領,那個模樣就像是將黑子提著走動,「你剛剛也是傳球都傳出了界外啊,好意思說我。」
「火神君……」黑子偏過臉龐去,瞧了一眼那傢伙的手,「…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啊?你看起來好像快要倒下去的樣子,我這麼做是防止你跌倒啊。」
「也不是這麼做的,扶著我就可以了,」他背過手去點了點火神的手臂,對方笨拙的舉動讓他覺得有些有趣,「火神君真是笨蛋啊,教練總這麼說果然是真的。」
「……你這傢伙肯定是欠揍吧!」
原先是要按住頸後那處的,但對方就在一陣慌亂之後,似乎還是不大明白,最後乾脆是摟住了他的肩膀。
雖然說動作什麼的完全錯了,但本質上,關心與照顧人的出發點卻是不會變的。
「實際上,能力確實是提升了呢,教練的做法。」
「是啊,雖然是有點辛苦…」望著前頭的數點背影,火神輕哼了一聲,像是在笑,「……但身體的各方面素質,在鍛鍊之後的確有了不錯的提升,如果回到正常的地面上頭,靈敏度或許就會提升許多吧,如果能夠做到這樣,辛苦一點也無所謂!」
「火神君真有幹勁呢。」
「當然了,如果可以變得更強的話!」用左手敲了一記他的頭頂,黑子抬起臉龐,看見了對方得意的笑容,「不是說了要變成日本第一嗎。」
黑子愣了愣,而後垂下了視線,並非是低落的意味,而像是一種獲得了依靠的感受,被信任與信任之間搭起了溝通的管道,因而相互連接起來。
「…是的。」他這麼回答。
他們的步伐相當緩慢,而後,便逐漸無法瞧見前頭的影子們了,在夕陽的照射之下,所有遠方的物體都濃縮成一個黑點,就在他們眼前,誰也分不清彼此。
「啊,可惡──都難得來到海邊了,好想去玩水啊。」
「火神君很會游泳嗎?」
「啊,以前在美國的話,假日去海灘玩的確是很常見的事呢,」他搔了搔頭,「所以大部分的小孩都很會游泳啊,雖說沒有特別訓練,大致上的技巧也都是沒問題的吧,但已經很久都沒有下水了,感覺會有些生疏也說不定。」
「雖然說我也沒有特別擅長游泳,但看到海洋的話,的確會想碰碰水呢。」黑子望著那一片被染成橘紅的水面,做著附和,「這個時候總想著,是不是游著游著,就會游到太陽那裡去呢?有一半都落入水面了吧,總感覺我們與它非常靠近。」
沉入水面的巨大圓球給剖了個半,倒映在波動的海水上頭卻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只是那個虛影散出了不規則的光紋,一道道的與起伏的浪潮共存,那個照亮世界的物體,如今卻離我們如此靠近,無論是真實的,亦或者是視覺上的效果,都如此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的確會這麼想呢…但實際上怎麼樣都是不可能的吧。」也跟著瞧了幾眼,但火神只是一臉困惑,「比起這個啊,我們還是去碰碰水吧,很熱啊!」
「待會要去體育館呢,我們晚點到的話,肯定會被教練罵的。」
「啊──真是的,大海明明就在我們旁邊啊!而且這樣的魔鬼訓練,還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們有一點鬆懈的時間,搞不好這一趟,還真的連一點去游泳的時間都沒有。」
「火神君剛才明明說要努力練習的……」
「鍛鍊是一回事啦,但是玩水也是一回事啊!」火神又瞧了一眼,而後像是下定決心的推了黑子一把,十分使勁的,「喂,走了啊,現在就去!」
就在對方因為他過大的力道,將要跌落地面之前,他眼明手快的將其拉起,然後隨即捉住了手腕後便向前跑去。
「……火神君?」
「反正只是泡泡水而已啦,去被浪沖還是踩點髒泥沙也好啊,不這麼做的就是傻瓜!」
黑子有些無奈地被對方拉著跑,他或許是掙脫不開的,才被迫向前跑去,但當真實的海水離他們越趨接近的時候,他淺藍色的眼瞳之中,倒映出了海面上頭波光粼粼的模樣,就在之中閃爍浮動著,此時他的眼就像是未暗的藍天,與如同寶石一般的大海相接。黑子是這麼想著的,但又或許,他是不想掙脫開來。
03
而後理所當然地被罵了一頓。
等他們幾乎全身濕透的回到體育館之後,時間不知道早已經過了多久。憂慮又擔心的里子急得一張臉都漲紅了,氣急敗壞地大罵了他們一頓,而兩人似乎也自知理虧的不敢回嘴,滿身的泥沙與海水敗露出了他們的好事,怎麼樣都無法反駁。
只好在淋浴更衣後加倍練習,這是里子給他們的懲罰。火神一如往常的抱怨起教練的恐怖,但卻仍是心甘情願的去做,反正已經碰了水踩了沙,海水冰涼的磨蹭仍深植於他的雙腳底部,那是一時間難以褪去的,光是這點,便已能在艱苦的訓練之中獲得一點小小的樂趣。
還看到了美麗的夕陽,黑子滿足的想。
體育館的練習結束之後,讓隊員們迫不及待的時刻便是晚餐時間,雖說主廚的料理手藝實在不太理想,甚至是有些糟糕,但始終敵不過運動一天後的飢腸轆轆,反正只要有熱騰騰的白飯就沒問題了,冒著煙的白飯啊!即使是絕頂的料理白癡,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把白飯煮壞吧。
但事實上──還是煮壞了。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鍋難以置信的物體,說是飯還太過勉強了,但也不像是粥,向下挖到底部,還有類似鍋巴之類的東西出現,小金井拿著飯匙,一臉絕望地望向誠凜其他的隊員們。
「啊──這是什麼啊,黏呼黏呼的,」他又攪拌了幾下,越到底層的顏色便越是奇怪,「這根本就不能……」
「嘛啊,你們這群傢伙,這看起來不是相當不錯嗎?」里子解開圍裙,朝著一臉驚恐的眾人走來,「我可是在米裡加了很多營養補充品哦,絕對能補充體力的!」
「真是的…黑子你先去試吃看看。」
「那個,恕我失陪一下…」
正當日向揪住了打算逃跑的黑子後領時,一直站在一旁的火神動了起來,他繞到食堂後的廚房,翻找起料理用的食材及大鍋。
「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吧,肚子餓死了,上次的訓練果然沒成功啊,」他從櫃子裡頭翻了一件乾淨圍裙出來,迅速而俐落地穿上,「但剩的食材不多了,可能就得將就點吃點簡單的。」
無論如何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誠凜眾隊員滿臉感激,總算是能吃點像樣的食物。
火神沒兩下就準備好了三、四樣菜,但由於需要留取適當米量當作存糧的緣故,白飯就無法重煮了,只好配著菜勉強著吃,但光是這樣便已經相當富足,當那一盤盤的料理端上桌時,所有人簡直是高興地快要流出淚來,一整天的辛勞總算能有些安慰。
「好──那麼之後的三餐就由火神準備吧!」
「我是沒問題啦…」他搔了搔頭,「……不過都得等訓練回來才能開飯就是了,料理也要時間的啊,我想還是…請教練先煮白飯吧,教一次應該就沒問題了。」
「你們這些混蛋……」
黑子坐在長餐桌的一角,默默地吃著飯,不遠處的里子正給了二年級的學長們一人一拳,似乎是相當不甘心的樣子,少女的臉龐氣鼓鼓的。
他的碗上淋了咖哩,這是為了蓋過一點白飯的焦味而準備的,深色的色澤覆蓋著燉煮過的馬鈴薯塊、雞肉與洋蔥,蘋果與蜂蜜的氣味相當顯著,甜卻而不膩人,醬汁沿著米飯的縫隙一路融進了底層,似乎便在裡頭發酵成一個遼闊寬廣的空間,他嚐了一口,那似乎是足以納入一切的溫柔氛圍。
* * *
夜晚。
黑子裹在被子裡頭,翻來覆去怎麼樣都睡不著。
儘管身體已經是疲累到一個極致了,但精神的部分卻仍舊沒有鬆懈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與雙腿都像是鉛塊一般的沉重,深沉地陷進了被褥之中,一動也不能動,但腦袋仍舊是清晰無比的運轉著、思考著事物,他並非特意如此,但身體怎麼樣也不聽使喚,黑子回想著,這樣的經驗並非是第一次。
許多人聚在一塊的時候,便會不自主地這麼想著,即使再怎麼疲累,這樣難得的機會總會想聊個徹夜不眠,無論什麼話題都好,天南地北的聊,即使他往往是擔任傾聽的那一方,黑子也覺得十分愉快。在集合的大通鋪哩,每個人擠在一塊,距離是相當接近的,或許彼此是挨著頭或肩膀,或許一轉過去便能瞧見對方的臉龐。
夏季的夜裡,無論是山是海,自然而然地總遍布著這令人安心地蟬叫聲,儘管聲響非常之大,卻不會有什麼負面的感受,這往往是暗示著接連著幾天的天氣都是高溫的熱天,白日的蟬鳴比起現在更劇且活力十足,而夜間的蟬聲則給人一種吟唱著的感受,黑子曾讀過一本書,裡頭描寫著所有的夜蟬全是熱愛歌唱的吟遊詩人,牠們坐在樹木的枝幹上頭,隨著降了溫的夜風唱出一首又一首的頌歌。
仔細聽的話,的確像是歌一般,黑子深吸了一口氣,那瞬間的聲響似乎更加清晰起來。
寢室裡的所有人應該全睡了。黑子眨了眨眼睛,翻了個身,雖說他是期待著能有人跟他一起共享這樣奏響的歌曲,但無法達成也是理所當然的,頭一天的集訓,大家的身體都還無法進入狀況,所以每個人一進到被窩裡頭,全都瞬間進入睡眠狀態,而隱隱約約地還能聽見些許微弱鼾聲。
不過實在還是沒有辦法睡著,他再一次側過身體,抬眼瞧著上頭的拉門,外頭微弱的燈光透過薄紙透入,在地面上頭映出幾道透明的光影。
那還是來看帶來的文庫小說打發時間好了。從被子裡頭伸出手,黑子向外撈著不遠處的背包,他記得是放在右上角的位置……
「……你在做什麼啊。」
背後突然傳來一道不大不小的聲響,讓黑子嚇了一跳,儘管平時他再怎麼冷靜沉著,但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之下動作,一有騷動便會給發覺的緊張感還是提升了好幾倍,他回過臉龐一看,發現隔壁床位的火神正撐起手肘,托著右頰看著他。
「火神君不要這樣嚇人好嗎,很可怕的。」還以為自己吵醒了學長們,黑子鬆了好大一口氣,「這樣神出鬼沒的可不好哦。」
「…這句話是我該說的吧!」
他的右手僵持在半空中晃盪,黑子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不拿了,他縮回被褥之中,改轉過身來面對另一側的火神,他眨著一雙淺藍色的眸子。
「這麼晚了,火神君還不睡嗎,今天的體力應該全都耗盡了才對,我以為你會很睏的,」他發覺對方和自己相同,仍舊是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還是和平常比賽一樣,太有興致了,興奮的睡不著覺呢?」
「都不是啊!身體是覺得累了沒錯,但腦子似乎不讓我休息啊,」他打了一個呵欠,「話說回來,你剛剛是在做什麼。」
和我一樣呢,黑子心想,「我也睡不著,所以打算把在火車上看的那本小說拿來看,沒想到被火神君發現,所以就只好屈就著不拿了。」
「別講的好像都是我害的一樣啊,你這傢伙!」火神瞪了對方一眼,但面對著他的藍髮少年卻伸出食指來,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音量是過於大聲了些,「……所以說啊,你這傢伙怎麼會睡不著,難道是會認床嗎?」
「……請別這麼說,那種事才不會呢,我並不是小孩子了啊。」他縮起身體,「其實是和火神君相同,太過勞累了反而睡不著覺。」
「哦,果然如此啊,」偏了偏頸子,試圖鬆開一直緊繃住的筋脈,火神揉了揉肩頭處的位置,「而且難得一次大家一同出遠門,弄得那麼累實在一點樂趣也沒有啊……雖然說本來就是來訓練的啦,但在這種情況之下,情緒應該會高昂一些才是吧?」
黑子愣了愣,不知怎麼地突然輕鬆了許多,而後像是鬆懈一般的整個人靠到被褥上,他動作緩慢地將一隻手臂藏進被子裡,並悄悄地用棉被遮住自己一半的臉龐,僅只露出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是啊。」
「或許只是大家一時間無法…日語叫做什麼來著,適應?」他對於不確切的單字實在沒有什麼太大的把握,「平常雖是訓練,但也沒有這麼大量的體能消耗……不過,我想大家應該會越來越進步的吧,反正集訓還有好幾天啊,現在才剛開始!」
「是的,」緩緩地點了點頭,黑子附和道。身體體能的確不是短短一天就能改變的,「或許得多花上一些時間……對了,火神君有聽見蟬的叫聲嗎?就在外頭,非常大聲。」
「──啊,你說那個啊,」火神瞥了一眼外頭,照射進來的光線似乎增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天然的月光,「超──吵的啊!我會睡不著大概有一半也是因為這個,雖然說到了夏天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但這裡的蟬似乎特別活躍啊。」
「他們可是在唱歌啊。」
「哈?什麼唱歌的。」
「所有的蟬都是吟唱的詩人,」黑子平靜地說著,「夜晚的時候,他們都會坐在樹梢上頭彈琴唱歌,如果有很多隻蟬的話,就會進行合奏。」
由外頭斜照進來的光線,如同池底的水紋一般波動著,正巧照映在黑子的臉龐上頭。火神見這幅景象,一瞬間給怔愣住了,淡薄的暈黃光芒在少年淺色的眼瞳之中一閃一爍,好似有著什麼在這其中流動不息著。他不久之前才見過這樣的景象,就在日式建築的庭院裡頭,午後的陽光散落在池塘水面,而不知不覺的反射到屋內的天花板上頭,就像是原先便具有的花紋,但那花紋是會流動的光影,魚所游過的位置是深暗的影子,但他卻看著看著,便能分辨出是什麼顏色的來──就如同現今一般,印在對方清澈眼瞳之中的,像是一片墜落的圓月。
少年的眼睛平時有這麼漂亮嗎?他不禁這麼想。
「……火神君,你有好好的在聽我說話嗎?」黑子垂低了眉尾,嘆出一口不易發覺的氣,「看來是在發呆啊。」
「啊、那個,抱歉…」不可置否的,他剛才的確是在發楞沒錯,「……我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其他的事啦。」
黑子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應,「……好吧,那也差不多該睡了,火神君晚安。」
「哦,好吧,」他也跟著躺了下來,就這麼發著呆,應該很快就能睡著的吧,火神原先是想這麼做的,但最後卻選擇側向了另一邊,「晚安。」
黑子閉起眸子的睡相近在眼前,火神望了一眼,也隨之將雙眼闔起。他們是面對著面的,即使仍保持著一些距離,但在感受氣息上,卻覺得十分相近,似乎連呼吸與心跳的頻率都能聽見且數得清楚,彼此都努力想讓自己睡著,卻又同時明白,事實上兩人都是清醒的。
「火神君,來到海邊就會想去看星星呢,」他沒有睜開眼睛,僅只是憑藉著感覺低語,黑子的聲音非常地輕,「過了幾天之後,月亮應該是又大又圓吧。」
火神在心底輕笑了聲,他方才的所思所想也是繞著月亮打轉,「……白癡,那就再找一天,偷偷溜出去不就成了嗎。」
去海邊吧,他這麼想著,能見到海洋的地方原比都市遼闊,而夜裡的星星肯定也是特別的多。火神伸出手掌,輕輕地貼住了對方沒有掖進被子的手臂,黑子的體溫較低,因此所碰觸到的位置是冰涼的,但卻溫潤而綿延的傳達到他的掌心上頭,他感覺到對方的手臂輕輕地顫動了下,而後同樣地反過手來,將手腕輕擱在他的胳膊中心。
火神感覺到少年的脈搏一突一突的跳動著,他原先是想數,但不知道是到了幾十還是幾百下,便變得一片混亂,發睏的睡魔向他襲來,而他也無法抵抗的遭受襲擊,反正那傢伙肯定也是耐不住睏吧,氣息轉為平穩,手臂也全然放鬆下來,他開始做起贏得球賽的夢,不知道其他人的夢境──還有黑子的,究竟是些什麼呢──無論如何,肯定都是相同的吧,他不禁這麼想。
04
那天夜裡,黑子晃晃悠悠地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某個熟悉的場景,就像是不久之前才發生過的,記憶猶新。那是帝光籃球部某一次到海邊集訓,也是這樣的夏天,陽光照得地面熱氣蒸騰,但卻不減眾人的興致,他們靠著社團的經費得以住到一間設備不錯的旅館,房間很是寬敞,即使他們有六個人,卻也顯得綽綽有餘。
帝光籃球部在隊長赤司的帶領之下,即使來到了像是海邊這樣的玩耍地點,仍舊沒有一絲鬆懈的機會,訓練的份量反而是比往常更加繁重了,但難得來到海邊的隊員們怎麼可能放過這樣的時刻,再怎麼樣辛苦也得忙裡偷閒。
為了避免皮膚曬傷,黃瀨在巨大的遮陽傘下頭按部就班的塗抹著防曬乳液,卻沒想到被站在一旁的青峰襲擊,潑了他滿身的沙,兩人又吵又鬧的在沙灘上頭做著相互潑沙的幼稚舉動。而紫原則將平時喜歡吃的零食換成了不同口味的蘇打冰棒,待在岸邊默默地看著不停追逐著的青峰與黃瀨,綠間與赤司則還待在宿舍裡頭,四天三夜的行程裡,綠間為了因應每日的星座幸運物,而將一堆雜物塞滿了外出背包,其餘則什麼也沒有帶,這讓赤司不得不留下來對他進行單獨訓斥,並試圖將他的雜物全都扔掉,換來一袋正常的住宿備品。
我買了冰棒和運動飲料哦,先給哲君一份!
回過臉龐,便感覺到一罐冰涼且冒著水珠的鋁罐貼到他的臉頰上頭,黑子抬起頭來,將長髮紮成馬尾的少女正朝著他露出笑靨。
拉開鋁罐的鐵環時發出了一陣清脆的聲響,伴隨而來的則是氣泡由瓶底升起的咕噥,膨脹的氣體如同過於冰涼的表面一般,刺麻著他的指腹,最終畫面停留在沙灘上頭的另外三人朝著他們的方向奔跑而來,也跟著要了一份冰棒與飲料。黑子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喝下,僅只有流動的風聲與光影淹沒了他的眼前,呼吸聲與心跳在此時此刻特別清晰。
過往的那些回憶,就如同一罐被打開許久的碳酸汽水,氣泡浮上而漸失。
然後他自夢中醒來。
黑子並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安穩地躺著,仔仔細細地聆聽起周遭的聲音,室內極度的寂靜。由於如此,他並不知道現今是幾點了,究竟仍是夜晚,還是早已過了應該起床的時刻,但身體的疲倦是與精神成為反比的,有些痠疼的關節選擇執著地深深陷進被褥裡頭。
他回想起剛才那個夢。黑子還記得那一次他們說好,在離開海邊的前一日晚上,要到沙灘上頭去看星星,但最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終究沒有達成這個願望,匆匆忙忙地結束了集訓,而後,卻再也不可能有實現的機會,現今的他們,早已是形同陌路。
說不在意絕對是騙人的。
過了一會之後,他才慢條斯理地張開雙眼,黑子打了一個呵欠,自床上坐起,這才發覺周遭的隊友們睡成一片混亂的姿勢,歪七扭八的,卻都睡得相當安穩,他看著看著總覺得精神了許多。為了不打擾他們,黑子躡手躡腳地收拾起東西,踏出房門,準備前往盥洗的公用浴室。
木造旅館的走廊似乎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而顯得不太牢固,走起來總會發出些吱吱嘎嘎的聲響,若不留意去聽,還會以為同時有許多人踩在上頭。黑子繞過中庭隔間與招待用的沙發椅,都是一片空盪盪的,而經過廚房的時候,恰巧遇見了正在準備早餐的里子與木吉,兩人似乎正討論著什麼。
刷牙漱口──每日早上必備的行程,牙膏清涼的薄荷氣味衝入口腔之中,總會讓人一瞬間清醒過來,黑子心不在焉的望著鏡子,透過鏡子的反射,他發現火神從外頭走了進來。
……似乎是沒發現自己。黑子默默地想著,剛進高中的時候,自己的身影由於太過模糊總遭到大家忽視,但經過一陣子的相處之後便漸漸改善了許多,但火神現今不知道是睡迷糊了還是怎麼的,竟然沒有發現有人在他的身旁。黑子瞧著他瞧了一會兒,才選擇開口。
「火神君,早安。」
高大的紅髮少年像是理所當然地嚇了一跳,被還含在口中牙膏泡沫給嗆住了,他的一張臉憋得通紅,急急忙忙地漱了口,才暫且化解了這個危機。
「…你、你這傢伙怎麼在這啊!都不出聲的!」他瞪了對方一眼表示不滿,「別老是這樣嚇人好嗎!」
「……已經認識一段時間了,我以為火神君會輕易地發現我的存在才對。」
「呃……是、是沒錯啦,」被黑子這麼一說,他原先升起的怒氣又給壓了下去,儘管黑子的存在感薄弱,但他們也算得上是朝夕相處、同進同出,照理來說,火神應該是最不容易忽略他的才對。挾雜著信任與其他莫名因素,想著想著,他也覺得似乎是自己的錯誤,「好吧,算了。」
他相當容易懾服於這樣的一點愧疚。
「火神君,你曬得很黑呢。」
「啊,真的,」火神望了一眼鏡子裡頭的自己,的確比昨天黑上許多,他並不是那種在意膚色改變的傢伙,只要不要到曬傷的程度就好,「話說回來,你一點都沒有曬黑啊,昨天太陽這麼大……你擦了防曬乳嗎?」
相較之下,黑子的膚色還是一如往常的白皙,一點也不像曝曬過陽光的模樣。
「我並沒有擦防曬乳的習慣,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的。」黑子搖了搖頭,「不過,如果要有男子氣概的話,還是擁有健康膚色會比較好吧?」
火神盯著對方的臉龐瞧了一會,他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黑子變黑是什麼模樣,以髮色和外貌來說,還是白皮膚比較適合。黑子是一個存在感薄弱的「透明少年」,連膚色也是這樣子白白淨淨的,彷彿一穿就能透過,如同水一般。
「……還是不要變黑的好,」他習慣性地伸手揉弄起那頭柔軟的藍髮,「那樣太奇怪了吧!」
「說話真是太失禮了,我還以為火神君是相當溫柔的傢伙呢,看來我是估計錯了。」
「什…什麼啊!」接受到黑子這像是稱讚又像是否認的話語,讓他一時之間有些無法理清,況且望著那雙張著的水靈大眼,他似乎什麼話也說不出了,「我、呃……」
「沒事的,」他總是這樣無意間小小地捉弄起對方,「得趕快洗臉才行,待會學長們醒來之後,這裡的洗手台會不夠用的。」
火神還沒從剛才的狀況之中反應過來,只是愣愣地哦了一聲。兩人匆忙而簡便的洗了臉,用毛巾隨意地擦乾之後便朝著外頭走去,儘管經過梳洗,但那困倦的氣息還是沖刷不去,並肩走在一塊時,火神所打的連連呵欠也跟著感染了黑子,讓他著實覺得睏了幾分。
「沒有睡飽嗎,火神君?」
「啊……也不是沒有睡飽,只是覺得在放假期間還要這麼早起真是折磨啊!」他向上伸了個懶腰,「不過既然是訓練就算啦!你昨天是和我差不多時間睡著的吧?」
「應該是的……」
「你的心臟跳得好大聲啊,然後我數著數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愣了愣,黑子低下臉龐,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火神君也是相同的,」他不得不承認,昨天的那股力量使得自己順利地安然入睡,「心跳很大聲。」
「欸,有、有嗎……」火神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莫名伸出的手愣在半空之中,晃了又晃,最終還是選擇擱在黑子的頭上,「…我都沒注意到。」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手足無措。
只要是面對這個傢伙,便會自然而然地做出這樣的反應。
「沒有注意到也是好的,儲備一點體力,今天才能好好練習。」黑子淡淡地回答,「……或許和火神君說的一樣,我是想念家裡的床鋪了。」
「哦……」
「今天的練習也要加油。」
「…這不是當然的事嗎!」
他們肩並著肩,走在木造的走廊上頭,一段一段的組合木板被兩人踩得嘎吱作響,空氣裡頭全是早晨水露的清新氣味。
黑子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方才似乎有著什麼將要淹沒自己。
05.
用完早餐之後,緊接著的又是一連串苦不堪言的訓練,感覺食物都還沒從胃部消化就必須消耗它的作用。頂著熾熱的陽光,腳踩著被曬得滾燙的沙子,誠凜的隊員們氣喘吁吁地一再重覆著相同的動作,為了讓自己習慣在沙灘上頭奔跑、跳躍,而不被軟膩的細沙所侷限,每個人都是卯足了全力。
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黑子感覺著因炎熱與劇烈運動而向下滑落的汗水,不停地滴進沙土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讓自己稍作歇息。伸手將額際上的汗水抹乾,雖然這樣的鍛鍊十分辛苦,但比起昨天的不適應來說,今天的體能明顯提升了些許,而也逐漸地進入了狀態。
至少今天沒有把球傳偏了。
「好──現在休息十分鐘-」里子一個吹哨,所有人都瞬間靜止了動作,像一個個洩氣的皮球一般跌坐在沙灘上頭,「來,補充水份!」
「……謝啦!」日向接過裝滿水的水瓶,仰頭一灌,一口氣就把裡頭的水喝個精光,「啊──真是不得了,得救了。」
「現在才幾點啊──」哭喪著一張臉,小金井接過兩人份的補充飲品,他伸手一扔遞給了後頭的水戶部,「在這裡時間總感覺過得特別漫長。」
「九點五十分,」木吉笑著拍了拍小金井的肩頭,「再堅持一會,待會就能吃午飯了。」
「欸──還很久啊-體育館又得等到下午才能用,如果戶外能有冷氣就好了──」
「不如我來說點笑話……」
「…伊月不准說!」日向在對方的腦袋上頭敲了一記,「好了,大家提起精神,待會繼續訓練!」
隊長的一聲令下,換來的卻是眾人的一陣哀號,隊員們紛紛將喝完的水瓶歸回,然後認命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頭暫作休息,等待著艱苦的練習時間再度開始。里子在一旁注視著這些叫苦連天的大男孩,不禁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誠凜籃球部仍只是一個構想,甚至連雛型都尚未擁有,短短的些許時間裡頭,居然能夠發展成這般程度──能夠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與夢想,向前邁進,這是怎麼想也想不到的。
真的是成長了不少,無論是自己,還是他們。
她望了一眼手上的手錶,休息時間將要結束,大家的體力似乎也回復的差不多了。里子左顧右盼了一陣,突然靈機一動,她朝著前方搖了搖手,喚來了不遠處的火神。
* * *
此刻的他其實是偷溜出來的。
黑子小心翼翼地遊走在沙灘的邊緣,那裡有著連接向上道路的堆疊岩石,深色的隱蔽成一道投射陰影,較不炎熱。他找回了自己脫下的鞋子重新穿上,向著旅館的方向緩步走去,瞥過臉龐瞧見不遠處的發亮海面及特別聳立而突出的體育館,腦子裡頭盡是館內老舊冷氣運作時的嗡嗡聲響。
事實上再過一會就能結束訓練,但他趁著自己在一旁坐冷板凳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體育館,這種事情對黑子來說是輕而易舉的,畢竟他的低存在感實在很難讓人察覺。
旅社與體育館的中間連結著沙灘,從體育館的側門溜出之後,他便走下通往沙灘的石階,準備橫渡這片金黃色的漠海先行回到住所。沙灘的沙子十分軟而易陷,事實上都是需要將鞋子脫下再走會比較恰當,否則一趟下來,鞋子裡可能會浸滿了難以清理的泥沙,但黑子實在不想將好不容易穿回的鞋襪脫下,因此他正做著投機取巧的舉動──沿著幾處較乾涸的沙地走,或是踩在幾塊裸露出地面的石塊。
這樣緩慢而專注的行走其實也挺有趣的。
他專心一致的尋找著向前的路途,做著這種單一的行動反而更能讓腦袋放鬆,黑子一邊留意著眼前的情況,一邊胡亂地思考著待會該做什麼才好,用完晚餐、洗澡,然後──
突然間,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紅色頭髮的少年是與他反著方向的,富有節奏的邁出步伐,遠遠看起來還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但藉由顯眼的髮色,隱約能夠辨識出一個模樣,然而越趨靠近則越能看出對方的樣貌──穿著黑色背心的高大型體,正與他所想抵達的是同一個目標。
話說回來,自從午飯之後就沒看見火神了。
黑子稍稍加快自己的腳步,先行繞到對方的前頭,沙灘連接著旅館的道路是一條筆直的上坡,如他所預期的,火神一爬上坡道便放緩了步調,一步一步慢慢地行走著,似乎是藉由這一小段的道路做些許的歇息。
他跟在對方身旁,差著一小截距離,那是能夠隱蔽在背影之下的所在。黑子瞧著了一會,便突然開口,「你好。」
「…哇啊!」手上還抱著什麼的高大少年著實地嚇了好大一跳,他回過頭,恰巧對上了黑子面無表情的臉龐,「你這傢伙,到底在幹什麼啊!」
「因為遠遠的就看見了紅色的柱子,所以就跟著來了,後來發現原來是火神君在這裡。」
「……你這傢伙每次說的話都還真讓人不爽啊!」火神呼出一大口氣,似乎是想做出不滿的表情與舉動,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疲倦,他連氣都生不起來了,最終只是皺了皺眉頭,接著便將手上的飲料扔給黑子,「喏,拿著。」
「……謝謝。」
「這罐就給你喝吧!還是你想喝別的……啊,反正走回旅館之後,還有很多能挑,」他撥了撥自己因濕透而塌陷的頭髮,「話說回來,你怎麼會在這裡?體育館的練習……還沒結束吧?」
「我是偷跑出來的,練習已經快要結束了,」他們一路向上步行,遠遠地已能看見旅館半敞著的大門,「話說回來,今天從下午開始就沒見到火神君呢,你去哪裡了?」
「你這傢伙膽子還真大啊,不怕被教練抓個正著嗎?」里子的恐怖程度可想而知,沒想到黑子竟還能逃出她的眼界之外,「……啊,這個嘛…」
兩人一同來到旅館的大門前,火神伸手一扯,便拉開了半掩著的木門,玄關前的台階上頭堆滿了大大小小各式不同的罐裝飲料。
「這些…都是火神君跑去買的嗎?」
「嗯,對啊…」他隨意拿了一罐汽水,拉開鐵環仰頭就喝,「……運動完後果然要喝這種充滿氣泡的飲料!」
「……距離最近的便利商店,不是至少有五百公尺左右嗎?」黑子驚訝地瞧著成堆的飲料罐們,「這肯定要花很多次才能全都買回來吧…」
「我是一罐一罐買回來的,」火神隨手壓扁了喝完的鋁罐,「反正教練的目的一定不是要我買飲料這麼單純而已吧!反正就當作是訓練好了,啊──說起來雙腳真的有點肌肉痠痛啊,到底是跑了多少公里啊…」
黑子雙手緊握著手中仍舊保持著冰涼的鋁罐,他感覺到外部凝結的水珠滑落到掌心之中,驅離了炎熱,「……火神君真的很有毅力啊。」
「實力當然是靠練習得來的,有時候不是『想達成』而是『要達成』吧!」他伸出手來,慣性地拍了拍對方的頭頂,「……所以快點喝了!」
「什麼時候輪到火神君來對我說教了……」
「喂!別把我想得像是什麼道理也不懂的笨蛋好嗎!」
「……就是笨蛋沒錯。」
「你這傢伙……!」說是要好好教訓一下對方,但火神終究沒有一次下得了手,他原先是想使勁地朝著黑子的肩膀捶個幾拳,但最終還是縮回了手,「…我還有一罐沒買回來呢,待會還要回來做飯,真的是累死了。」
「是要到另一頭的便利商店去嗎?」黑子將手上的那罐鋁罐放入飲料堆之中,「那我和火神君一起去吧。」
「……啊?那裡可是很遠的…」
「沒關係,就當作是補救沒有訓練到的部份好了。」他甘願地繞出了門外,並將原先穿好的鞋襪脫下,「買回來的那罐飲料就給我吧。」
「哦……」
兩人相偕著身影步下坡道,細石的地面磨擦著他們溫熱的腳底,而後是踩上了沙,黑子一邊行走一邊注視著那每一次踏入就會將腳背淹沒的黃沙,細緻的沙粒鑽入他的指縫之中,填滿且柔和地包覆住,他在心底不禁想著,或許那些細微的沙土,實際上捧在掌心裡是純白色的,又或許,一粒粒滿布著的都是貝殼的形狀。
不遠處由海面上頭吹來的風,帶著鹹澀的氣味,灌入他們的鼻腔與肺部裡頭,確切地讓人感受到身旁所存在的,是一片遼闊寬廣的海洋。他們並不著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著,看著原先的橘紅天際逐漸轉暗,半沉的夕陽在深藍的海面上頭載浮載沉,那就像一束點亮在黑暗之中的營火,不由得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光芒是巨大而強烈的。
「……黑子,」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思索些什麼,而被喚了名字的藍髮少年則回過臉龐,一瞬間橘紅色的光影又在他的眼瞳之中波動起來,「你說的那個…」
「什麼?」
「…你說想要去看星星對吧,那就去吧!」火神揉了揉自己的鼻頭,稍稍瞥過視線,「如果學長們和教練同意最後一天晚上一起去看…呃,如果不同意的話也沒辦法……那只好還是偷溜出來,反正回程的路上還能睡覺…」
黑子眨了眨眼,而後才又開口,「火神君該不會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情吧?」
「……也不是!那個、怎麼說呢,因為你似乎很期待的樣子,看星星什麼的……其實我也覺得如果能製造一點大家的回憶就好了,畢竟都來到這裡…」
對方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好。
「日語對火神君來說真的很困難呢,」他呼出一口氣,而後淡淡地笑了,「連這個都表達不好。」
「……語言這種東西,只要能溝通就好了!反正,用最簡單的方式…」
「好的,要去看的,我非常期待,」沒有特意地注視著對方,也沒有其餘的舉動,黑子仍舊保持著他一貫平淡的語氣,「做了約定。」
他伸出拳頭,與對方相互碰撞。
火神笑了起來,一把捉過少年的肩頭,又將他的一頭藍髮揉亂。
「不是『想去做』,而是『要去做』,對吧?」
06.
就算只是移動腳步,也會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或許是由於身處場景的不同,心境上也有了不同的變化。校園裡的操場上頭,一圈又一圈繞著的總是同樣的景色,執拗的水泥外牆困住向前的步伐,並且一成不變,教室鐘響了又停,伴隨著消長的是學生們的喧鬧,他們被侷限在這不過幾畝的校地之中,心安理得的過著,卻不知外在世界的遼闊。
他曾幻想過登上高山與穿越茂密的樹林,踏著不斷向上攀升的步道,越來越高,最終能登上頂峰抵達終點,那處能夠俯視萬物,無人可敵。然而海洋是不同的,遙望大海,一片遼闊無邊,彷彿從未有過止盡,它的力量是難以想像的,當夜將要來臨,烈陽西沉,藍海也能吞食夕陽的殘骸,直至完全隱沒。
腳底板粘著和著海水的泥沙,因奔跑而不斷沾染上的,並非給人一種難以忍受之感,意料之外附加而上的,反而是一種清爽的氣息。
那天傍晚,他們相偕著步伐,跑完了最後一趟來回的一千公尺。
一路上兩人都默契十足的沒有說話,不知道是過於疲累的,還是環境使然,耳邊能夠聽聞的只有海浪拍打上岸的規律聲響,一陣一陣。但他們似乎都沒有覺得哪裡不好,就算缺乏言語也不覺得尷尬,這樣相同的共識都讓彼此感到無比安心。
回到旅館的時候,那堆放在玄關前的飲料早已消失不見。
火神一把脫掉濕透的上衣,打算先去沖個澡再回來準備晚餐。室內不知道哪處傳來小金井和土田的追逐聲響,連帶著日向無奈的怒罵聲,黑子沒有跟上,他只是在玄關前墊高的木製地板上頭坐下,默默地聽起那些紛亂的喧鬧聲,他打開最後一瓶碳酸汽水,一口一口的把它喝完。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汽水膨脹的氣體,才讓他的心裡有種莫名的充實感。
黑子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呆坐了多久,直到覺得夠了,他才站起走向食堂的位置,這時裡頭早已經滿溢出食物的香氣,另一頭小金井與土田的追逐還未停下,而突然從他身後冒出的降旗及福田勾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將他拉進吵鬧的座位區。
原來是馬鈴薯燉肉的香味。
隨後他的餐盤上就給盛上了一大匙,連帶白飯根本是他吃不完的份量,黑子一臉難受看著眼前堆疊成山的飯菜,心裡想的全是待會要偷偷拿一些過去給火神。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隔壁桌突然發出了一陣嘈雜,在沒有經過教練同意之下,二年級的學長們擅自決定起集訓的最後一個日子該做些什麼才好,該是夜裡去烤肉好呢,還是白天抽時間來打一場沙灘排球,或者是──
──別說是細節什麼的,甚至連事項都尚未決定,就先被走回食堂的里子逮個正著,每個人都給了一記不客氣的重搥。
趁著這個時候,黑子偷偷地端了碗盤,躡手躡腳的來到火神身旁。
洗掉一身疲憊與汗水,渾身熱呼呼的感覺是一整天下來最享受的時刻。
換上睡衣的黑子踏出澡堂,一邊走一邊用毛巾擦乾濕透的頭髮。微弱的黃燈只照亮了一半的老舊走廊,遠遠看來好似是特別復古的電影場景,所有的隔間都只用紙門阻擋,僅只是站在這裡,遠遠地即能聽見房間那頭的耳語,學長們似乎又開始重新討論起方才的計畫,看來是沒有罷休的意思。
夏季的夜裡仍舊十分炎熱,也許是為了通風,旅館裡對外的拉門是全數敞開的,能夠瞧見屋外簡陋的庭院擺設與斑駁的矮石牆,黑子披著毛巾,站在屋簷下頭,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上頭一片漆黑的天際,不知道是不是都市的黑夜看慣了,總覺得這裡的天空特別不同。
能夠看得到些許的星星,但無法見到月亮。
或許是有的,黑子這麼想著。只是因為被屋子的外圍遮擋住了,而無法順利看見,亦或者有了其他原因而不能露臉──他不知道曾在哪裡看過這樣的一段話,是這麼說的,想要的事物總是需要良久而堅持的等待,無論是幾分鐘、幾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十年,都有它必須擁有的時間與歲月。
黑子在延伸的迴廊上坐了下來,抬起臉龐,他才發覺紙門上的橫條掛著一串風鈴,淺藍色的,不時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他呆愣著瞧了一會──於是,得等多久才會有結果呢,在這裡坐上數十年,或者數百年,也許才能看見一次美麗的景象。
這樣的等待實在是平和卻又膽顫心驚的,從未有人知道究竟該花上多少時間,才能博得一次機會,也許非常快,在不經意的情況之下浮現且貼近;又或許永遠也無法見著,花上一生的年年歲歲最終仍舊換取徒勞,這都是有可能的。
只不過是一次的相遇……
他直直地仰起頸子,迫使下顎的線條繃緊,黑子的視線沒有目的的隨著風鈴的垂線飄動,除了籃球這樣劇烈的運動之外,這樣平靜而祥和的發楞思考,也是他喜歡做的事。
「白癡,你這樣會感冒的。」
有人從後頭扶住了他的腦袋兩側,掌心貼緊他落在髮上的毛巾,隨著角度傾斜的,這動作似乎是想替他擦乾頭髮,黑子原先已然仰起的臉龐更加向後倚靠,就連背脊都不想安分的擔任支撐的工作,他肆無忌憚的將後腦靠在對方蹲下的膝前,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就這麼不住地眨著。
「……午安,火神君,」他開始感覺自己的頭頂起了一陣騷動,火神藉由毛巾胡亂地揉動著他的頭髮,「今天天氣很好。」
「你沒問題吧?」火神將手背貼上黑子的額際,一片冰涼,看來是沒發燒,只是這傢伙正說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現在是晚上啊!」
「嗯,我知道,只是隨口說了而已,」黑子回答的一臉平淡,「既然火神君都來到這裡了,那就順便幫我擦乾吧,謝謝你。」
「哦……」這一點小事還不讓火神構成在意,反正黑子平時耍他的次數多了,久而久之也逐漸生不起氣來,反倒是對方不將頭髮擦乾這件事讓他更加不滿,「…就算天氣很熱,你坐在這裡吹風,頭髮又是全濕的,這樣是絕對不行的啊,笨蛋嗎你?」
「……火神君自己就是笨蛋,沒有資格說我啊,而且你的頭髮也是濕的。」
「我才剛剛從澡堂出來而已,濕不濕無所謂啦!」他的頭髮上同樣擱著一條毛巾,濕潤的水珠沿著髮尾向下滴落,弄得地板一片水漬,「你已經洗完很久了吧?」
黑子沉默不語,他的確已經在這裡坐了好一段時間,身體也逐漸由熱轉涼了。他靜靜地承受著對方有些粗魯的力道,像個正在反省的孩子,「…那我也替火神君擦頭髮好了。」
「哦,好啊,」他微微低下臉龐,讓對方得以方便動作,「話說回來,你怎麼那麼常一個人在那裡發楞啊,真搞不懂你都在想些什麼。」
「大概是……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
「所以說到底是什麼?」
「我跟火神君說,你也不會明白的,」黑子慢條斯理的動作著,「就是這麼困難的事情。」
「……別把我說的跟笨蛋沒兩樣啊!」
「的確是啊。」他點了點頭,開始學習起對方搓揉髮絲的方式。
他們非常靠近,幾乎是能夠對視且額碰額的地步。沐浴乳及洗髮乳的清新氣味在彼此的身上流連著,卻有著些許的差異與不同,黑子吸了吸鼻子,一邊猜想著這是什麼樣的味道,一邊覺得低下許久的頸子有些痠疼,他一個沒留意便緩緩地抬起頭來,一個撞擊就嗑上了火神的下顎。
「…很疼啊,」黑子放開毛巾,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頭頂,他一個瞬間抬起臉龐來,才發覺與對方的距離實在是太過倚近,「火神君,你的下巴不該長在那裡的。」
「你沒辦法決定我的下巴該長在哪吧,我也很痛啊!」
黑子眨了眨眼,看見痛得皺著鼻頭的火神,這毫無距離的細部觀察,更能察覺臉部感官的所有表現,儘管他是不怎麼在意的,但這有些曖昧而幾乎將要是鼻頭相碰的程度,也會讓黑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而且火神君離我有點太近了。」
「欸?」他在數秒之後才漸漸反應過來,火神盯著對方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一瞧,才發覺少年的臉龐近在眼前,「……抱、抱歉。」
剛才真的太近了。
「沒事的,」黑子搖了搖頭,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火神君也一起坐下來吧。」
火神搔了搔頭,最後還是順從對方坐下。
拉下毛巾,黑子開始沒有規則地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一縷一縷的握在掌心之中,卻不胡亂地滑過指間,最後是向下貼齊,他並沒有特定整理的習慣,這麼做只是為了讓它們不要亂翹而已,他默默地弄了好一陣子,才放下手來。
掌心貼緊了木頭地板,連紋路都能析理的一清二楚。
「火神君喜歡日式庭院嗎?」
「啊,是說前面這個吧?」他指了指斜前方那潭小小的池水,這樣的造景在旅館內的每個地方都能見到,「之前很少看過,有的話也是從雜誌上看來的,所以總覺得特別新奇啊……怎麼說呢,嗯,是古…典……之類的?」
「是古典沒錯,火神君別忘了古典文學這個單詞。」
「……集訓的時候禁止說功課的事情!」
「不說的話…」黑子頓了頓,「……那就心平氣和地在這裡待上一會吧。」
接著他便閉起了眼睛。
火神明白黑子喜歡安靜,卻又嚮往喧鬧。他是一個相當與眾不同的人,在籃球上頭,能夠隨著比賽快速的節奏行進,他說他喜歡籃球的觸感、喜歡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音,那是那樣喧擾而沸騰的;但卻又時時刻刻保持著不易使人發覺的狀態,擁有靜態的興趣,他花上許多時間閱讀文庫小說,是那樣靜謐而不被打擾的閱讀著。
就如同現在一樣,闔上雙眼,什麼事也不做,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
此時此刻時間彷彿是靜止了,一動也不動,就連指針也不肯多運轉一分,待在這樣拋離年月觀念的境地,一晃眼就過了無數年,或許也不會發覺。
如此一來,他便有更多的時間能夠仔細觀察這個傢伙。儘管是每日每日朝夕相處,卻從未打起心思去留意,起初他只覺得那傢伙長得一張還算好看的臉,體格很差,胃口特別小,但與其相反的個性卻意外的強韌,做什麼都有他堅持的一份道理。
薄薄的眼皮下頭,是浮著那一片有著倒影的水潭子。
火神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有些在意的,總覺得應該在意,但又摸不清一個理由或是實質的原因。但這樣也沒有任何差別,他一向是倚靠著直覺與心性,將緣由那些什麼的拋之腦後,想做什麼,便就去做,從不違背自己。
如比現今。
他就這麼睜眼瞧著,坐到盤起的腿都陣陣發麻,幾道紙門後的隔間傳來巨大的聲響,似乎是悶著聲音的斥責,而後是一場騷動,腳步聲、扔東西的撞擊此起彼落,火神想著學長們該不會是率先打起枕頭仗來了吧,正當他還沉浸在這股發楞之中時,不知道多久之前,黑子早已經睜開眼睛。
火神沒看見對方的藍眼眨動了幾下,裡頭亮著幾分好似參水的光澤。
許久之後他才回過神來,悠悠地好像做了一場長久的夢。他被黑子喚起,走回部員們就寢的寢室,一路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互砸枕頭的話題,越趨接近便越能聽到不亦樂乎的嬉鬧聲,然而教練卻沒有出手阻止,或許是選擇性的沒有聽見。
黑漆走廊的盡頭點起一盞明亮大燈,然後,在木質地板上頭心甘情願地曳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來。
7.
拉開紙門的時候,厚實的枕頭砸了火神一臉。
學長們得意萬分的笑了起來,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接續攻擊,一瞬間還難以反應的火神被弄亂的被褥絆倒,這個一個龐大的身影向前倒下,連鼻頭都給撞得疼了,黑子躲在他的身後,反倒是什麼事情也沒有。
拋開年級與輩份的尊稱,他們不過都是相差個一兩來歲的高中生罷了,平時練習、上場比賽,為了提振團隊士氣與鼓舞人心,學長們不得不擺出嚴厲且冷靜的面孔,但私底下卻又是另外一個模樣,每個人都明白,他們是擁著那樣關愛與提拔的心。
像是大家庭一般的相處,不知不覺便貪得無厭且不得滿足。
熄了燈的房間裡,學長們仍舊是一搭一唱的聊著話題,訓練歸訓練,但對於海邊的幻想卻從來沒有少過,像是下水游泳,或是打上一場沙灘排球──日向與木吉思索了許久,該如何在嚴峻的練習之中,說服里子撥給他們莫約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但最後,誠凜籃球部的所有隊員們左思右想,終究想不出個對策來,因為只要一想到里子那恐怖的模樣,便誰也不敢作聲。
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反正總會有結果的。不滿十八的高中男生們總抱持著如此想法,就好似天塌下來,都還會有籃球頂著,那顆畫著弧形圈線的圓,球場的遼闊、競賽時所流下的汗水,彷彿便足以填塞全世界。
不可置否的是,現今的他們都是最為快樂的,無論是夥伴間的相處,還是對於籃球的喜愛。
不知怎麼的,話題又轉向了接觸籃球的契因,而後一路延伸至學業、生活,還是哪一班哪一校的花邊八卦。黑子雖然很少發言,偶爾僅有個一兩句回應,但他總是默默地聽著,光是耳邊充斥著這樣的群聚與歡騰,他便覺得心滿意足,一直以來,都想體會看看這樣愉快的氣氛。
最後,不免將話題轉向了戀愛、喜歡的對象或是類型。黑子有些不明白自己是何時睡著的,約是在學長們拋出問題後左右,便迷迷糊糊地墜進了夢鄉,但大略上還是能辦認出究竟是什麼樣的問題,難以捉摸如他,究竟是喜歡怎麼樣的人──睏倦之間,他仔細地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沒能回答,但他卻相當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答案。
他喜歡非常溫柔的人。
隔日的天氣比起前兩日來說更加晴朗,萬里無雲,用完早餐後的訓練照舊在沙灘上頭展開,剛跑完來回十圈的沿岸路途,好不容易博得些許休息時間的少年們在遮蔽的地點稍作休息,冰在冰桶裡的涼水都還沒喝完,就被里子的一聲吹哨嚇得停住了動作。
「好了,聽這裡──」她拍了拍手,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待會中午過後就能回到體育館,今天的練習得增加兩倍。」
「──欸,真的假的。」眾人一陣哀號,原猜想集訓第三日,訓練的份量應該會比前幾日減輕許多,卻沒想到是在日增之下成了正比。
里子望著這群一點也不懂得掩飾的男孩子們,先是露出了不滿的表情,最後卻又鬆口,「不過從現在開始,讓你們自由活動!」
部員們又是一愣,似乎是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句他們期盼已久的話語,因而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直到日向忍不住開口詢問,「……呃,教練,這是真的吧?」
「你們這群傢伙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她使力地從後頭踹了小金井及河原一記,「快點給我滾到海裡去!」
這時他們才回過神來,像是脫韁的野馬一般,一個勁的歡呼起來,又叫又跳的衝向海洋的那一端──幾道身影一瞬間沒入水中,接著便又迅速地冒出頭來,瞬間洗淨方才的一身熱意。回頭一看,隊服T恤什麼的零零散散地早已落了一地。
少年們的精力充沛,不一會便又轉移陣地,玩起沙灘排球來。一二年級生分別拆組打了幾回比賽,以飲料作為賭注,一年級組雖說在火神與黑子的帶領之下贏了幾場,但最終仍舊沒能打敗二年級的學長們,只好拖著腳步到那間五百公尺外的便利商店去,不過這次改由降旗效勞。
打完兩場比賽後的黑子暫且退到一旁去,稍作休息,他在有著遮陽傘的躺椅上頭坐了下來,覺得有些暈沉,或許是由於今天太過炎熱的緣故,給那高熱的氣溫蒸騰得特別難受,像是將要中暑的現象,待了一陣子,仍是覺得不太舒服,正當他想和教練要些水來喝的時候,一股冰涼的氣息貼上了他的臉頰。
抬起臉龐,渾身溼透的紅髮少年半彎下腰來,將一瓶鋁罐汽水靠在他的臉龐上。
黑子低聲道了謝,但卻沒有立即想喝的意思,他將鋁罐放到身後,用擱在肩上的毛巾擦乾額上的汗水。
「……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看啊,」火神摸了摸他的頭,將指尖沿著耳廓的位置向下滑至兩側的輪廓線,他沒有想得太多,只知曉自己碰觸的位置是冰涼的,「是不是中暑了。」
「好像有一點這樣的狀況,」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逞強,「火神君,可以幫我和教練要一點水過來嗎?」
「好,你在這裡等我。」
紅髮少年從陰影下頭迅速地離開,而後又飛快地趕了回來,回來的時候,火神的手上多了兩瓶水與乾淨的毛巾,還有一小罐透明色的藥膏。
他匆匆忙忙地將毛巾抹了黑子一臉,動作有些粗魯,在黑子發出不滿的幾聲哼聲之後才意識過來得放輕力道,火神皺著眉頭,一點一點地替他擦乾頸部以上的水漬,黑子望著那兩道分岔的眉毛緊緊糾結在一塊的模樣,只覺得有些好笑,他接過火神手上的水瓶,這時才發覺這兩瓶水都是常溫狀態的。
「火神君,這是溫水呢,」黑子搖了搖手上的水瓶,「我要喝冰的。」
「少囉嗦,中暑的人沒資格喝冰的!」他敲了對方的腦袋一記,力道不重,「真是的,你這體質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雖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很弱的樣子……唔,你這傢伙幹嘛打我!」
「……因為笨蛋不懂得說話。」
「誰是笨蛋…喂、呃,停手了啊!」火神捉住了黑子另一手的手腕,好讓自己避免淪於對方的個人沙包,「快點把水喝了吧,不要每次都讓人操心!」
「我又不像火神君一樣像個小孩子似的,」建立在受人擔心的基礎之上,終究明白是自己理虧,黑子收回了手,「……只是因為今天天氣特別的熱。」
火神無奈地望了他一眼,大部分時候的黑子都有些固執,堅持己見什麼的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況且這個傢伙又是特別倔強,且不願意被人看輕,長時間相處下來,他已逐漸明白對方這樣的個性。火神蹲了下來,將那罐藥膏遞到藍髮少年的眼前,「從教練那裡要來的,我替你擦吧。」
薄荷的氣味。
僅只是睜著眼睛沒有碰觸,也能感覺到些許痠疼的刺激,但並不是相當難受的。沾著藥膏的手指推過他的額際,力道不大的施壓著,而後滑過耳骨來到後頸,火神帶著厚繭的掌心摩娑著黑子突出的骨節,只覺得這傢伙瘦得不可思議,不知道多少次,他望著對方纖細的後背一陣恍然,那麼不堪的身體裡,卻蘊含著無法想像的強大力量,黑子與他們不同,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既沒有強而有力的攻擊性,也沒有辦法造成巨大破壞,但他卻能用自己柔和的能力輔助全體,甚至拯救了他無數次。
黑子說他是他的光,但沒有影,光也難以獨立存在。
火神悄悄望了黑子一眼,發覺對方僅僅直視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麼。他停下動作,跟著坐到躺椅上頭,良好遮蔽的巨大陽傘劃出一大片黑影,將兩人完全掩蓋住。
「……好一點了?」他原先是想問對方在看些什麼的,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想了又想最終只好作罷。
「好很多了,謝謝火神君。」
「哦……」火神搔了搔頭,一直以來他都對於大方接受他人讚美這件事感到有些困難,他從後頭重新翻來那罐汽水,「…那就好,喏,拿去。」
黑子接過飲料,手心裡頭一陣冰涼,「……不知不覺,集訓已經過了一半了。」
「是啊,」他向後伸了一個懶腰,「今天是留宿的最後一個晚上吧。」
「時間過得很快啊,雖然訓練的時候很辛苦,但總感覺和大家在一起,是非常快樂的。」
同心協力去做某一件事情,而有一個共同前進的目標,無論做些什麼,都是美好而甘美的,最後便難以估量時間如何流逝,無法掌控每一分每一秒。
「……就像現在這樣,和火神君在一起,也感到相當快樂。」
火神瞥了一眼對方,隨即便又收回目光。
「你怎麼總是說這些讓人害臊的話啊…」
但無可否認的是,他也是這麼認為的。與黑子、其他夥伴們相處在一塊的時光,現今想起都是平凡而愉快的記憶,儘管有過悔恨、有過懊惱,有過互相無法理解的磨合期,但最終他們仍舊有了共同的信念與想法,無論是融合的團體,還是僅只於彼此的存在。
居處於深黑的陰影之中,彷彿世界濃縮成一個窄小的放映盒,而他們便是在外注視的觀看者,眼前的景象好似在看一齣很長很長的電影,不知得花上多久才能看完,內容盡是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一個步伐、一個動作都被毫無保留的記錄下來,若是一直這麼看著,大抵是無趣而匱乏的,但如能按下暫停,即便隨意一取,都是無限美好的畫面。
「火神君,你覺得未來會有多長呢?」
那是能以年來計算的嗎?或者根本難以估量。歲月、青春,這些難以秤出重量的物品,又該如何去計算它的價值,而又該如何決定它的去留,也許根本無法決定。未來,這是個看似充實卻又空乏的單詞。
「……誰知道會有多長呢,」火神向後一靠,佔去了躺椅大半部分的位置,他從來不去想這些事,「長短根本就沒有意義吧,去做了什麼,與誰待一起才是重要的啊!如果人從出生就開始計算自己的人生會有多長,那有多無聊啊……就像你說的,那個、嗯…感到快樂才是重點。」
和某個人待在一塊的話,便會衷心地感到快樂。
黑子抬起臉龐,望了一眼眼前的景象,小金井與水戶部正堆著看不出形狀的沙堡,兩人似乎有著雄心壯志,想將城堡的規模更加擴大;伊月與日向正打算將在沙灘上頭睡著的木吉埋起,挖了一桶又一桶的泥沙,一個勁的朝他的身上倒;而另一頭的土田則與剩餘的一年級三人組進行水中競賽,意外的是四人對游泳這件事都相當在行,從這頭看過去,激烈的誰也不讓誰。
他與火神,待在遮蔽的陽傘下頭,好似形成了另一個世界。
「……是的,這是沒有答案的啊。」
握在掌心之中的鋁罐已然不再冰涼,恍然之間,似乎已過了許久許久,長久到他足以將這片美好的畫面深深刻畫在腦海裡頭,一筆一畫的。青春與夥伴、友情與信任,伴隨著增溫且逐漸發酵的曖昧情感,無論是陰影之外的強烈光線,還是陰影之內蘊含的溫柔。
08
里子並未食言,果真讓他們好好放鬆了兩個小時,既不插手、也不去管轄斥責他們鬆懈的態度,但中午一到,用完午飯之後,回到體育館的加倍練習卻也是千真萬確的。
四天三夜的合宿下來,每個人都是吃盡了苦頭,但身體的基本能力卻也提升了不少,無論是在體能上,或是精神上,都有相當不錯的進步。一手策劃培養計畫的里子自然也明白,這些傢伙是有多麼努力,僅只憑著對於籃球的那股熱誠,還有說什麼都必須打入冬季盃的決心──
──在這個冬季便能見識到,真正屬於誠凜的籃球。
而她也沒想過要虧待這些傢伙們,最後一日夜裡不免俗的還是得瘋上一瘋,早已安排好活動的里子阻攔了正打算準備晚餐的火神,而將誠凜籃球部的所有部員們集合到海邊的練習場地,現今恰巧還能瞧見半個落日,浮浮沉沉的波動在海面上頭,而透過光線的投射,他們也瞧見了那些早已在沙灘上準備好的物品。
雖說料理對她而言有些困難,但單純的搜括食材可就是另當別論。
幾個大型的烤爐整整齊齊地陳列在他們面前,又一次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這分明就是烤肉時用的器具。而早已知道計畫的木吉與日向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招呼起其他人動手生火,但那幫少年又是遲疑了一陣,沒有什麼反應,這時日向才不耐煩地朝著他們的背部一人踹了一腳,告訴他們最後一個過來的就負責收拾殘局。
而後光是生火就弄了好一陣子,每個人都先給碳火燻得滿臉黑,才好不容易熱起了碳塊,之後的架網、整理食材與醬料也費了一番功夫,當他們真正開始烤的時候,太陽老早就下了山,天空一片幽幽暗暗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僅仰賴著碳火與手電筒的光亮,也足夠照得他們心安。
他們一邊翻著肉片還是青椒之類的東西一邊閒聊,天際已經完全暗下,氣溫也變得涼爽許多,蹲在爐火前的木吉沾了一鼻子的灰,火光在他的臉龐上頭照出道暈黃的光圈來,看起來有些滑稽,他說這個時候最適合喝的飲料是啤酒啊,若是這個時候能有啤酒就好了。
日向翻了一個白眼,擺出不耐的表情,但隨即又被對方那笑嘻嘻的臉龐給逼得還了回去,他雖是一副頭疼的模樣,但繞了又繞,最終仍是在木吉的對頭坐下,他盯著對方瞧了好一會,而後便嘆了口氣,他無法否認木吉的這個建議,畢竟他也曾這麼想過──無論如何,他就是拿他沒有辦法。
這多像大叔才做的事啊。
不一會,小金井便在另一頭唱起歌來,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旋律與奇異的舞蹈,全繞著他們的爐火打轉,頓時間周遭什麼聲音也沒有,只剩下這助興用的歌聲,而他似乎越唱越覺得開心起來,甚至拉著一臉疑惑的水戶部隨著他轉起圈,轉著轉著,頭覺得暈了便雙雙跌進沙堆裡頭,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幾乎是吃了滿嘴沙的小金井無奈地從凹陷的沙堆之中冒出,他甩了甩頭,望向另一旁的水戶部,基於身高因素,對方只是小小地滑了一跤而已,其他可說是全無大礙。
就在玩耍打鬧之間,也差不多飽足了食慾,除了從未停過嘴巴的火神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是再怎麼吃也吃不下了。就在歇息片刻之後,收拾完畢而正打算回到旅館的眾人又被里子的一聲吹哨給攔下,原以為又是什麼夜間訓練的提議,但里子卻從口袋裡頭拿出了幾張紙條來。
日向愣了愣,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 * *
昏暗的樹林裡頭缺乏生氣。
如果里子不提,他們還真不知道在旅館後頭會有這麼大一片的茂密樹林,從外側圍牆的盡頭望去,蓊鬱之中勉強能辨識出一條小徑,彷彿是沒有盡頭的筆直道路,一路向上仍是無法見光,據說那上頭有著一個不大的神社,現今已經遭到廢棄了。
誠凜籃球部合宿的傳統之一,便是在集訓最後一日的夜裡舉辦試膽大會,去年也曾有過一次,此項提議由熱愛靈異現象的小金井與土田提出,而在里子同意並也覺得十分有趣之下,成了每回合宿必進行的活動。
但礙於這次集訓的地點與時間因素,沒有充足準備之下只好從簡進行。依照原先規則,將所有成員分為兩人一組,沿著樹林之間的小徑向上步行,抵達神社內部之後,在手水舍前點燃一根蠟燭即可。
事實上這個小神社已經被拆除的差不多了,僅只剩下幾根還能辨識的破敗梁柱,而神社內部保留的還算完整的設施,也只剩下這個手水舍,里子在來回走上幾趟之後,還是決定將終點定在這裡就好。
於是便由抽籤的方式拆分成組分別出發。
火神承認自己不太容易應付這樣的情況,尤其是牽涉到黑暗與鬼怪之類的冒險。他一向對這類型的事物沒有太大興趣,更可以這麼說的是,他對這些東西是感到萬分恐懼的,無論是鬼片,或者是怪談,在他以往的生活中總被隔絕在某一塊不想碰觸的區塊裡頭。
在美國的時候他也曾看過日本鬼片,有別於西洋恐怖片那樣的血肉橫飛,日本的鬼怪電影更加重視在每個人都會接觸到的「日常生活」與「氣氛」。印象裡頭,他曾看過一次,老舊公寓裡不明的腳步聲、映照出其他影子的大面鏡子……光是這些,便足以讓他一星期都無法安穩入睡。
更何況是現在,他與黑子兩人單獨走在漆黑一片的樹林之中。
手電筒的光並不強烈,僅僅能照出向前的路途,火神吸了口涼氣,心底滿是忐忑不安,他側過臉龐去瞧了一眼黑子,仍舊是與往常相同的面無表情,似乎對於這樣的環境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正當他想找些什麼話題來紓解這樣詭譎的氣氛時,身旁的黑子卻率先開了口。
「火神君,你沒事吧?」
「欸,什、什麼事?」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發著抖呢,」黑子望著不斷偏斜的光源,「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事啦,哈哈……」火神乾笑了幾聲,像是掩飾著自己的慌張,「…話說得走多久才會抵達神社啊,感覺這條路很長……」
「我也不太清楚,」他搖了搖頭,「不過這裡應該只有一條路,一直向前走或許就會到的。如果能看到石段的話,就表示我們找到了神社的入口。」
「什麼是石段?」
「抵達神社之前的石製階梯。」黑子頓了頓,而後才又重新開口,「火神君以前都待在美國,肯定沒有到日本神社參拜過吧,事實上,關於石階的故事也是非常多的哦。」
「……呃,有什麼?」
「像是這種杳無人跡的地點,來回的路途通常就只有一個方向,所有出入神社的人都必須經過這條石階……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那條石段上,走著走著,穿著華麗和服的黑髮女子與你擦肩而過,沒有梳起髮髻的長髮看起來相當散亂,夜風一吹,拂起了她的髮絲,恰巧能讓你能夠看見她的臉龐,全是一片血紅色……」
「啊──」一個不穩,拿在手上的手電筒摔落下去,火神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等、等等──別再說了──」
「……火神君,為什麼不聽呢,是你覺得我模仿的不好嗎?」他撿起落在地上的光源,「而且,這麼容易就被你識破了嗎?我……並不是黑子的事實,其實我…」
「你──」
黑子一個向前,用力地敲了一下對方的頭頂。
「騙你的。」他將強光在火神的眼前亂晃一陣,逼得對方怎麼也睜不開眼,「火神君真是單純啊,這麼容易就上當了。」
反射性地閉上雙眼,過了一陣子之後他才逐漸意識到頭上的鈍痛,火神一把站了起來,他揪起了黑子的衣領,「你這傢伙……到底是不是欠揍啊!」
「火神君,快點放我下來哦,不然我就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了。」
「唔、嗯……呃。」火神鬆開掌心,他並沒有真心想對黑子動手的意思,況且他也不想一個人留在這種鬼地方。
「……那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而且我也不知道火神君竟然這麼怕鬼,」黑子將手上的手電筒還給對方,「火神君剛剛嚇得臉色發白啊。」
「那個,我只是──」無法辯駁的他只好默默吞嚥下這個事實,「-啊,算了,話說回來,你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這些奇怪的故事啊。」
「恐怖小說或是推理小說裡頭,這類的作品意外的很有趣啊。」
「……哦。」
「剛才我說『其實我並不是黑子』的時候,火神君你的反應特別大啊。」黑子偏了偏頭,「實際待在自己身旁的人事物,便會特別感到恐懼嗎。」
「害不害怕什麼的……!」火神搔了搔頭,雖然這也是重點之一,但在當下,他的心裡卻想著另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我那個時候想,如果在我身旁的這個人不是黑子的話,那黑子是到哪裡去了呢?該不會被…鬼給捉走了吧。」
「……我很擔心你啊!突然在我身旁消失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藍髮少年眨了眨眼,而後便一語不發的低下臉龐。
「…火神君,如果覺得很害怕的話,」黑子伸出手來,「那我們就牽手吧。」
「呃…手、手腕?」
「手掌也沒問題的。」他柔聲回答,而後瞧見火神的手背怯生生地朝著自己靠近,像是有些猶豫和不知所措,但最終還是一把捉了過來,他的手被包覆在對方寬大的掌心之中。
只是彼此接觸到的位置,似乎莫名地起了變化。
「火神君,」黑子抬起臉龐,望了一眼深色的天際,「覺得這樣的氣氛很恐怖嗎?」
「這、這不是當然的嗎……」他雖是這麼說,但仍是想裝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樣,「…呃、我是說,無論是誰,走在這漆黑的樹林之中都會感到害怕的吧,而且還安靜的不得了……」
「是嗎,」似乎被上頭的什麼給吸引住了,他的視線一直無法從天空移開,「我倒是覺得這樣的氣氛很平靜,其實一點也不恐怖的。如果心裡不想著令人恐懼的事物的話,那麼就算獨處於深黑之中,也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高聳的樹木遮掩住失去光亮的黑夜,餘留下一條窄小的靛色,但又不是如此深暗,周遭無法見識的繁星為其提升了亮度,遠遠看來,樹木與天空相連的位置彷彿模糊起來,他想起了那些美術館裡頭的畫作,濃稠的色塊相融在一塊,宛如無法剝落而必須緊密相依。
很多時候,事物認知的想法與角度有所不同,便會成就不同的結果。如比現今,上一秒他仍覺得懼怕的蓊鬱樹林,下一秒卻在仔細觀察之下,變得如此美麗。
恐懼的感覺因為這席話語,突然間減少許多。火神低下臉龐,凝視起那雙善於觀察的雙眼,那平靜無瀾的淺藍之中,好似承載了許多安撫人心的力量。
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好像看不見月亮呢,」他找了又找,終究沒有發現那道暈黃色的影子,「連星星也非常稀少。」
「……或許是被樹林擋住了?」平靜下來的火神仔細思考,「你前幾天說,這個時候的月亮是又大又圓的。」
「是啊。」
「一定只是躲在我們沒發現的地方而已,」他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尖,撇過臉龐,不去注視那個存在感薄弱的透明少年,「……再走一段路,肯定是會出現的,相信我吧。」
黑子愣了愣,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稍稍起了變化,他垂低眼眸,接著不重不緩地反握住了對方的手。
「……好。」我相信著。
09
再向前走個一段路途,便能看見老舊而斑駁的鳥居與石梯。
爬上石段,一片雜亂的景象可以看出這裡已經荒廢許久,僅剩骨架的燈籠列於兩側,看起來陰冷冷的,唯一完整的建築的確只剩下這小小的手水舍而已,他們四處張望了一陣,什麼人也沒有,但水盆前頭已點了兩根蠟燭,可見是曾有人抵達過。
擱在盆子前的火柴有些潮濕,火神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終於點著,他們默默地瞧著第三根蠟燭燃起火光,而四周的景色也變得更加明亮起來。
圓盤裡頭,擺著幾顆黃色的檸檬糖。
不知道人跡罕至了多久,原先能夠流出清水的竹筒早給拆了一半,使得石盤裡留下一圈乾涸的深痕,而那幾顆檸檬糖便如此突兀的出現在上頭,擺放得平平整整,大約有十來顆左右,他們左看右瞧,最終在一排蠟燭的後頭發現了立起的紙卡。
吃了糖果再出發吧!上頭這麼寫著。
火神與黑子兩人對看了一眼,默默地各分了一顆糖,黃澄澄的檸檬糖吞進嘴裡,瞬間刺激敏銳的味覺,口腔裡頭充斥著糖的甜味以及檸檬的香氣,而不知道是不是攝取了些許糖份的關係,身體的疲憊也隨之融化殆盡。
一半參著酸澀,一半參著甘甜。
神社的右側修築著一條向下的步道,沿著這向下的石階行進,便能回到原來的集合地點,他們被囑咐的的路徑便為如此。而左側則是樹林延伸的小徑,沒有告示牌的情況之下,不知道會通往哪裡,他們呆立在手水舍前頭,一動也不動的,莫名的好奇心驅使他們向左前進。
「火神君,我們走左邊吧。」黑子突然開口。
「欸,可是教練說右邊的階梯下去才是……」
「或許那裡也有路可以下去,」他偏過臉龐瞧了一眼,像是確認著左側的小徑,「其實只是有點好奇…如果火神君覺得不適當的話,我們還是走右邊的階梯回去吧。」
「……也不是這麼說,」搔了搔頭,「其實我也想多走走看看的……這樣好了,如果盡頭沒有路的話,我們再折返吧。」
黑子點了點頭,贊同他的意見。
其實他們也不大明白為何要這麼做,只是少年獨有的求知心理與追求新奇,讓冒險至未曾抵達的地點合理化起來,想要看見不同的景象、想要了解更多,或是其餘難以理解的事物──譬如,他們是想多留下與彼此相處的美好片段,以及保留一分一秒的記憶。
於是便相偕而行。
任何事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們短暫鬆開的手又再度握起,並未詢問也沒有言語。其實恐懼的障礙早已遭到消弭,但他們仍舊覺得是該這麼做,少年們略高的體溫在接觸的位置摩擦生熱,溫暖而柔和。
左側的小徑是一條平坦的路途,意外的修整良好,雙邊的林蔭比起方才稀疏許多,黑子回頭看,方才他們點亮蠟燭的位置隱隱地含著微光,明明已有了一段距離,卻不知道為什麼,仍舊覺得那個位置是發著亮的。
他迅速地閉起雙眼而後再度張開,眼波不過只是輪轉了一圈而已,就好像跳躍了幾個年頭,而兩人向前步行的前方,也越趨光明。
出了樹林,眼前的景象卻突然遼闊起來。
原來小徑的盡頭是一處不大的觀景台,似乎是神社設立的同時便已存在,但隨之荒廢後也跟著少了人氣。四周圍起的木柵欄早已老舊不堪,而解說木板上頭的字也全然無法辨識,僅僅餘留完好的石椅佇立於中央,仍舊是屹立不搖的模樣。
而令他們驚訝的是,這裡能夠看見沙灘與海洋的全貌。
或許是地處較高的緣故,這裡所能見到的景象是有所不同的。白日裡的湛藍海水現今轉為一片幽暗,波動著拍打上岸,但沙灘上的白沙卻未隨著天空成黑,而是一片近灰的銀白,沙與海的交接處深深淺淺,劃出幾道含著弧度的漸層色。
天際上頭,鑲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月。
如同黑子臆想之內,那是清晰而明亮的。月亮同樣光明,卻與太陽區別甚大,太陽是刺目的、耀眼的,使人無法直視的存在;然而月卻是溫和的散著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裡,映照入眠的土地。
恰巧能夠看見啊,月亮與星星,他是這麼說。
他們放鬆似的在石椅上頭坐下,放開了手,火神向上伸了個懶腰且動了動頸子,那是他慣有的動作,而黑子則是待在另一旁安安穩穩的坐著,凝視前方,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沒想到這裡會有這樣的地方啊,」放眼望去,皆是如同畫一般的景色,「月亮與星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就與想像中相同,」甚至比他想得還要更美。原以為必須站在沙灘上頭,或是由旅館內的一角才能窺得如此夜景,擁有這樣較高視野的觀賞權力並非在預測之內,「海洋與沙灘,還有亮著光的天空。」
「就算在美國,我也沒有這種看星星的經驗啊!像這樣還是第一次,」火神笑了起來,看起來十分開心,「在不同的地方果然就有不同的感受啊,雖然都是同一個月亮,但總覺得有些變化,在日本果然就有日本的感覺!」
「火神君難得也會發表有點意思的心得啊。」
「我說的話一直都是很有內容的好吧!呃、雖然有時候有些表達不明……但也不是你們說的那什麼笨蛋神的!」
「即使如此,也還是笨蛋神吧。」
「喂!」
夜風迎面襲上,吹散夏季獨有的熱意。黑子抬起臉龐,瞇著雙眼直盯著圓月瞧,暈黃的光芒在黑夜中,是如此明亮的。
火神是他的光。
大多時間,黑子都覺得他的光芒就像太陽一樣,強烈而奪目,在球場上、在比賽中,永遠都具有最絕對的優勢;但有的時候,卻也覺得他好似月亮,雖然含光,卻是溫柔而不過於刺眼的,同樣擁有著無比強大的力量。
究竟是日還是月呢。
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不能明白。
兩人之間靜默無語,這是常有的一回事。有時候並非沒有話說,而只是單純地想擁有這樣令人滿足的寧靜,就這麼待在一塊,就算什麼也不說,也絲毫感覺不出尷尬,他們似乎從相識的第一天,便培養出這樣過份的默契來。
或許彼此都各自想著不同的事,卻能夠相當契合地同處於一個空間之內。火神悄悄地側過頸子,望著對方的臉龐有些出神,眼前的這個傢伙,此時此刻看起來有些不同,或許是月光擾亂了他的思緒,他才會突然覺得對方是這麼的好看。
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以及淺藍色的眼瞳,兩側的輪廓骨與耳廓相連的位置幾乎沒有痕跡,他想也沒想,就這麼用掌心蓋上。
或許這樣便無法聽見聲音。
那麼那些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清楚的情感,應該就能大聲宣洩出來。
「……火神君?」耳朵上頭一陣溫熱,別過臉龐,黑子才發覺是另一個人的體溫熱度,「怎麼了嗎?」
「欸、呃!」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他一個慌張之下便將手匆匆忙忙地移開,卻沒有完全收回,仍舊笨拙地愣在半空中,「抱歉、那個…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的,沒關係,」黑子搖了搖頭,並不太在意,「只是稍微嚇了一跳而已。」
「……那個啊,真的、」火神搔了搔頭,一副相當抱歉的模樣,「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啦,就是突然有了動作……很多時候,事情做到一半就會忘了目的吧,我大概也像是那個樣子……」
「連一句話都說不好,這樣是不行的,」他刻意用了語重心長的語氣,「火神君好歹也是日本人吧──作為驚嚇的補償,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吧,或許我可以替火神君解決煩惱也說不定。」
「這連我自己都弄不太明白啊……」大約是與黑子有關的。但越是如此,他越無法清楚地表達出來。
「火神君的腦袋裡頭只裝了籃球嗎?」這麼一說,立即遭到了對方強烈的駁斥,「……不然,我問火神君一個問題好了。」
這是從方才開始,他一直思考著的問題。
「也許有一天,我再也不能作為你的影子了,」黑子頓了頓,「火神君會怎麼樣呢?」
「喂,等等,為什麼不作我的影子了啊──」
「只是假設問題。」
「嘛啊,這個,應該是建立在還能打籃球的基礎上吧?」火神瞥了他一眼,而後像是一副無趣的模樣,將頸子向後仰著,「不作也沒關係,既然不當影子了,那就當黑子哲也就好。」
黑子愣了愣,而後抬起臉龐。
「不是否認光與影這樣的說法,我當然知道光越強影子便會越深,如果我變得更強大的話,你也能發揮出你全部的才能……不過無論如何,我們就是組合吧,我就是火神大我,你就是黑子哲也,我只是這麼想的。」
「影子不是總得隱蔽在光之下嗎,這樣未免也太不對等了吧!」重新坐起,火神打了一個倦意的呵欠,「以前我總是覺得你弱到不行,現在雖然也……呃,但我明白你有你強大的地方!我們都是同樣具有力量的,誠凜的大家也是。」
「而且,」他的掌心再度覆蓋住少年的一頭藍髮,就如重複以往無數次的動作,再次將它們不客氣的揉亂開來,「就算不是影子,我也會信賴著你的。」
只因為是黑子哲也,他才會選擇無條件的信賴。
彷彿只是如此簡單的事情。
「前言收回,」少年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現今卻明顯地有了情緒的波動,他不知道是從哪裡分辨出來的,或許是他那垂低的藍眼睛裡頭,沾了些細微的喜悅,「火神君的日文進步了些,下次應該不用靠綠間君的鉛筆也能拿到高分吧。」
「那、那是當然──」他揉了揉鼻尖,「──絕對不會再輸給那傢伙!」
黑子眨了眨眼。
不知道已然坐了多久,撐在石椅上的雙手都變得冰涼起來,他磨蹭著石椅上頭的紋路,似乎想整理清楚那毫無根據的規則,然而卻沒有費上多大心思,眼前柔和而美好的景色立即牽引走他的目光,連帶著這暈黃色的氣氛一塊。究竟需要多久,才有辦法將眼底所有值得紀念的事情深刻的記憶下來,浮動的光影,以及經過年年月月都不會改變的真誠。
兩人不自覺的越趨靠近,直至肩挨著肩為止,而無法理解是誰的動作,掌心朝下,一人的手指疊在另一人的上頭,但僅僅只是如此而已。他們並沒有真正握起,也沒有直視對方,單單是依循著這樣的動作確認起未可命名的曖昧、情感,以及其餘無法歸類的事物。
需要埋藏與釀存的實在太多太多。
「月亮真是非常的美麗啊。」
他遙望起遠方無法觸得的淺色圓盤,不禁如此暗想,如同黑子前幾日所言,今晚的月亮是又大又圓的。
黑子悄悄瞥了對方一眼,而後像是微笑著輕呼出氣,他隨之答覆,「……是的,今夜的月色是相當的美啊。」
10
逗留了一陣之後,他們才循著指示的路途回去,兩人原以為會受到教練的責罵,沒想到卻什麼事也沒有。貌似是試膽大會的過程出了一點狀況,除了一年級三人組在樹林中迷了路之外,日向和伊月則被嚇得臉色發白,反倒是木吉從頭到尾都笑瞇瞇的,而小金井、土田在廢棄的神社內部探險得流連忘返,無論水戶部怎麼勸誡都阻止不了他們。
又好氣又好笑的里子簡直拿他們沒有辦法,心想就這麼一日放縱,若能製造些美好回憶,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她分別遞給那些各有收穫的少年們一人一枝冰棒當作慰勞品,這樣熱度未散的夏夜,還是只有冰棒最能夠解除一身疲憊。
全都是蘇打口味的。
所有人一邊吃著冰棒一邊踏上歸返的路途,沿路上的嘻笑聲仍是從未停過,而不知道是誰先喊起了提振士氣的口號,約定好要成為日本第一的少年們突然互相追趕起來,吆喝與大笑聲響在林間與海的交界繞啊繞的,繞過樹林與低地,小徑的石板步道上滿是月亮的影子。
黑子咬下最後一口冰藍色的固體,讓甜味與涼爽同時在口中化開,他習慣性的,將冰棒棍翻後一看──
中獎了。
那天夜裡,他又做了一個夢。
仍是那個相同的場景,帝光籃球部舉辦合宿的海邊。無邊的白沙以及遼闊的海,一切無異,唯一不同的是,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海灘上頭連一個人都沒有,而無論黑子如何呼喊,也從未有人回應過他,彷彿這裡從一開始,就只有自己存在過。
夢裡的少年無助地蹲了下來,腳底的熱沙是滾燙而真實的。
而就在他認為自己已然孤立無援時,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一道強光。黑子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於遮蔽的陰影之中,他的身旁圍著再熟悉也不過的同伴們,誠凜籃球部的成員們。
黑子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流下淚水,一向少有情緒波動的他,這時此刻卻像是個孩子一般哭了起來,或許他並沒有想要這麼做,但那是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發自內心的宣洩與釋放。他總認為自己的個性是堅強而倔強的,從不會輕易的投降,當然也不會輕易哭泣。但此刻,找回失去的信任及夥伴,重新定位起自己的存在與價值,光是這些,便足以溫暖的使人流淚。
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只是默默地包圍著他,注視著他,望著他半是喜悅半是難受的淚流滿面。即使沒有人為他拭去淚水,也沒有人出聲安慰,但與平時相同,那是一種不用說出口便能夠得知的關切,沉默卻而暖煦。
而後,這些人影再度散去,一個有著高大身軀、紅色頭髮的身影向他走來,對方蹲了下來,與他齊平視線,帶著厚繭的大手笨拙地抹乾他一滴滴的淚水,就像是慣性似的,揉亂了他的頭髮。
火神君、火神君。像是懼怕不被聽見,他連續呼喊了兩次對方的名字。
你別哭啊,他說。笨死了,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他一直是這個樣子的,不大會安慰人。嘴上充斥著不滿且責備的話語、儘管表現出的凶狠模樣卻從未動作過,火神一直是這個樣子的傢伙,頭腦簡單,不花上心思去思考,然而卻也是最能夠展露真誠與善良的單純者──是個溫柔的人,是他所喜歡的那個,溫柔的人。
他由夢中轉醒,時候仍早,同寢室中的其他隊員們還在睡夢之中,保持著一片寂靜。黑子轉過臉龐,正想坐起,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藏於被褥之下,他的手給緊緊握住了。
身旁那個眉毛分岔的紅髮傢伙,仍舊毫無自覺地呼呼大睡著。
早晨的訓練仍舊得進行,雖說是合宿的最後一日,但每個人卻一反往常的幹勁十足,把握不容錯過的一分一秒。用完午餐後,他們匆忙地收拾起行李,並在旅館的前頭集合,里子從背包裡頭翻出早已預備好的相機,催促著這群不安分的高中男孩們站得聚攏一些。她說,你們這群沒用的傢伙們快點,不然待會會趕不上火車的。
架在圍牆上頭的相機開始倒數計時,啪的一聲,閃光燈亮起,十幾張無可替代的笑臉全給映在記憶的鏡頭裡頭。
於是。
在他的內心,世界變得更加遼闊了。地平線漸漸越退越遠,超越了海洋,隱約可見遠方的世界。
那是種無以名狀的感覺。
某種事物的結束,永遠都是另一種事物的開始
就像是這個樣子。
黑子花上好一段時間去閱讀,情況好的話,大約是一個星期,慢則用上大半年的時間都無法看完。儘管如此,他仍舊沒有改善這樣的習慣,反倒是樂在其中,藉由移動的時候,一點一點的消化吞噬文字與筆墨的樂趣,思考話語的意義、以及反覆咀嚼其中與現實相接的關聯。
他並不那麼著急,一時之間無法理解也沒有關係。文字就如同情感一般複雜,若是值得珍惜與保存的事物,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來追逐,也完全是甘之如飴的事情。
偏過臉龐,他瞧了一眼車窗外頭的景象。
仍是如同寶石一般閃爍著的海面,起伏的波浪隨著光線的浮動而有所變化,沒有規則與定律,架高的行駛鐵軌,以及矮上它一截的水泥道路,給太陽烘得乾熱的灰白側欄,立在一旁長著的是歪歪斜斜的半枯樹木,僅只是透過這面長方形的玻璃,也能瞧見這如同明信片一般的風景。
或許不是最美麗的,這只是偌大世界的其中一隅,但在他心中立足起的價值,卻是獨一無二的。與這些夥伴們相處的記憶,青春的意象,還有遊走於曖昧與戀情之間的甜美與苦澀,哪一點都是他所想要保存的,然而,又該如何保存才是正確的。
就和永遠無法傳達給遲鈍傢伙自己的情感,那樣困難。
與去程的時候相同,列車上的部員們仍舊是累得昏迷成一片,而坐在他身旁的火神則同樣睡得不省人事,偏斜的臉龐幾乎就要落到他的肩膀上來,黑子眨了眨眼,他是不介意的,能夠這麼仔細觀察對方,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
連髮色分層的連接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闔起書本,他靠上對方的肩頭,黑子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卻立即讓火神醒了過來。
「……啊,怎麼了,你很睏嗎?」有些迷糊的,他連連打了幾個呵欠,「還是睡一下好了,反正還要很久才會到吧。」
嗯。黑子應了一聲,他將文庫小說塞回行李裡頭。
「你還在看那本書啊?就真的那麼有趣嗎。」
「是的,」黑子回復原本的靠在對方肩上的姿勢,而後閉上眼睛休息,「明白了非常多的事呢,儘管我還沒看完。」
「居然還沒看完啊,書果然是麻煩又無聊的東西……」火神搔了搔頭,他望了一眼在椅子上頭縮起身體的藍髮少年,「…你是不是會冷?」
他將自己身上寬大的隊服外套脫下,替對方蓋上。
「…有一點。」就算是騙人的,他也想這麼說。外頭的領口沿著脖子繞上一圈,都給塞得嚴嚴實實,就像是怕能夠穿透涼意,黑子縮起頸子,努力汲取這些太過分的溫暖,他就像是被緊緊擁抱著一般,就連呼吸也全是對方的氣息。
「那怎麼不說啊!你這傢伙就是這樣讓人不爽……」火神瞪了他一眼,而後拍了拍他的頭,「…到時候又沒辦法練習和比賽該怎麼辦啊?」
「我想火神君也會冷的,而且你的腦袋裡只有籃球和比賽嗎?」
「呃、」他飄移開自己的視線,「我根本不會冷啦!只是…如果你感冒了,那……那會很麻煩!總之給我多注意自己一點!」
「好的,」就算不說出口,他也知曉那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關心,「我明白了。」
那就再多睡一下好了,再多等一下。
他願意等。
返回東京都內的時候,已經將近傍晚了。眾人們在車站前道別,各自返家,飽經訓練的部員們紛紛高喊「辛苦了」,身體雖是疲憊的,但卻意外地感到充實與不捨,就像在完成一件困難的事之後,回頭看來,發現自己竟然能夠做到那般的不可思議,那些痛苦的過程也通通給消磨成光亮的懷念。
他們的夏天似乎就這麼流失了一些。
一如往常的,火神與黑子相偕走上同樣的道路,幾天不見,熟悉的街景雖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仔細看來,卻特別有種不同的感受。就好像他們去了一個時空凝止的地方,或是做了一個夢,起了一個改變世界的化學反應,在那一瞬間,突然地釐清了許多許多的事。
「火神君待會要直接回家嗎?」
「嗯…應該是吧,很累啊,」他將手臂向上伸展開來,「難不成你想去速食店?」
「……好幾天沒喝到香草奶昔了。」
「現在不該是想喝的時候吧?全身都黏答答的,只想趕快回家洗個澡…」火神撇過臉龐,卻發現對方正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瞧,「……呃,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陪你去就是了!」
「謝謝火神君,那麼飲料的費用也麻煩你了。」
「……真是的,」他就是拿黑子沒有辦法,「那繞過這裡,直接過去好了。」
他們穿越幾條街道,而後來到一處向上的斜坡,這裡是抵達速食店較近的捷徑。兩側全是寧靜的住宅與公寓,而坡道下方的不遠處,佇立著一個發著亮的公車站牌,似乎是近來才換了新的,原先僅只標示了站名的老舊站牌,還掛在遮蔽處的上頭。
沒想到現在還能在這裡看見這樣的站牌啊,圓形三色的。或許是由於時間久遠,牌子上頭的字早己模糊不清了,只留下幾道黑色的印刷痕跡,黑子不禁想,這裡的站名原本是叫做什麼?是否還與現今相同,那隱隱約約能夠拼湊出的字體,在他的腦海中浮出一個想像的意象。
想要抵達的,究竟是哪裡。
獲得勝利、榮耀以及成功,想追尋對於籃球的快樂,還是與在意的人,能夠平凡幸福的相處。
黑子停下腳步,望著對方高大的背影,夕陽的光芒在他的腳下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來,深沉且黑,兩側的街燈逐漸亮起,照亮了半明半暗的世界。
偌大的光。
但他是特別不同的。
因為。
火神雙手插著口袋,回過頭來,方才還跟在他身旁的少年,現今是落後了他一大截,「喂,發什麼呆啊!快跟上來。」
儘管是如此遙不可及的光芒,也能夠碰觸的到。
因為他會在那裡一直等他。
「……是的。」
跟上步伐,他們選擇並肩而行。
他相信那些情感終有一天能夠等到,就像對方給予的信賴得以回報,就在這裡,就在這個站牌下頭,值得回味的年歲與青春將會像是給風吹動了一般,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
(全文完)
番外/貯藏
大概許久才有一次這樣的經驗。
像這樣兩個人輪替值日生的機會,非常少見。儘管彼此的座號是相隔的,但實際上很多時候,卻無法被並排在一塊,除非碰見當日值日生請假的情況才有可能,不然與六號相列的永遠是五號,而七號則不可抗力的與八號成為一日拍檔。
事實上值日生需要做的工作也不算多,更改黑板上頭的今日日期、課後留下來打掃教室以及照顧教室裡頭的植物,大致上都是這樣的瑣事而已,但不知道為什麼,由他們兩人來做,卻連一點效率也沒有。
除了解決掃除工作之外,黑子的另一個要務,便是盯著火神將未完成的作業做完,這傢伙忘了寫作業的頻率幾乎和練習一樣的正比倍增,但眼見地只掃了一半,兩隻掃把便歪歪斜斜的傾倒在桌椅兩旁,黑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火神睡著的面容。
睡得很熟啊。
原先是說好,掃除的工作由黑子全權負責,而火神則專心地將剩下的課題解決。但當他才剛打理完講台前的部分,回頭一看,對方早已經趴在桌面上睡得不省人事。
不過只寫了三題而已。黑子走到對方的座位前頭,瞧了一眼作業簿上頭的答案,其中一題還有字是拼錯的,火神的字雖不算特別難看,但總會非常闊氣地超出框線之外,就像現今,格子裡頭的單詞沒有定律的向外延伸,黑子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拿起橡皮擦來修改。
他捏著橡皮擦的尾端,小心翼翼地動作起來,而踮起腳尖,就為了仔細地將那深色的筆跡擦拭乾淨。
為了不打擾他。
事實上大多時候,黑子都會試圖吵醒這個缺乏神經的紅髮少年,不讓他繼續為所欲為。偶爾用言語或行動不著痕跡地欺負對方,藉此偷得一些樂趣,每每見著對方拿不定自己主意又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黑子總會覺得特別愉快。
或許是意識到無論如何都會受到火神包容,黑子才漸漸顯露出拘謹以外的性情出來。雖說他從來不是個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但就這麼一點單薄的任性,連帶著些許過分的壞心眼,全都展現給了這個人──無論如何,都會對他溫柔的這個人。
他一向認為自己的感情表達是淡薄的,面對任何人都得以平靜應對。
火神卻是特別不同的。
放下掃把,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合宿集訓結束後不久,不知道是誰率先開口告了白,打破了這樣難耐的曖昧氣氛,而使得兩人的關係得以延續。而或許是沒有人說清這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就與所有對於愛情仍舊懵懂無知的高中生們相同,他們尚且無法明白「愛情」的真正意義,而僅只停留在最淺薄的一層,但那已經是最為美好的了,一片空白,毫無顧慮的感情,心底單單只有和彼此待在一起,便會覺得萬分高興,那樣的情感不需要思考,卻也是最為直接而真誠的。
即使很少說出口,但仍舊明白那是喜歡。他們會在無人見到的地方悄悄牽手,或許是因為緊張,火神總會不自覺地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力道大得生疼;之後是擁抱。不願每次只能到達胸口左右的高度,他有時也會想要摟住對方的頸子,雖然無奈,火神卻也不會多說什麼,他總是無聲無息的壓低身體,就以這個姿勢這麼相互擁抱一陣子。
親吻大多是由黑子主動,而大多換來的都是火神不知所措的模樣,他的情感比起常人來說還要來的更加遲鈍,很多時候都不會明白,然而僅有行動才是最為直接的表述。反之,由火神作為開始的吻雖說機會不多,卻是特別的溫柔,他的親吻一向是溫柔的,沒有進一步的深入,僅只是這樣唇瓣摩擦的親吻,便足以悄悄發燙起來。
僅只是這樣待在一塊,便已經非常滿足。
偶爾他也會在對方背過來的掌心上頭寫字,若無其事地一筆一畫寫下「喜歡」,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發覺,有的時候火神還不明白的回過頭來,一臉困惑,黑子面無表情地瞧了他一眼,而後改寫下的是「笨蛋火神」。
笨得不行啊。
或許,不說出口也是好的。他們之間不需要言語的時刻太多,自然而然的進行一切、自然而然的滋生感情,沒有誰去要求誰一定得做些什麼,他們都不屬於那樣的傢伙。
但又或許,他還是抱存著小小的期待。
窗外的光線不再白透,而是轉為一片深色的橘紅,過分溫暖的光芒好整以暇地透進屋子裡來,照亮被窗簾遮掩了一半的教室,半明半滅,正前方的黑板與講台被絨布阻擋得一片漆黑,有意無意地生起幾道莫名的老舊痕跡,而他們,卻正屬於光明的那塊位置。
黑子微微直起身體,在對方的臉頰上頭落下一個吻。他附在火神的耳邊悄聲地說,火神君,快點醒來,作業要做不完了。
而就這麼一直盯著對方的臉龐愣愣地等待,瞧著瞧著便逐漸發睏起來,黑子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決定跟著趴下睡個一陣,他想不用不久,大約十分鐘就足夠了。
* * *
他是聽見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醒過來的,大約是在黑子吻他的那個時候。越睡越顯得疲憊的身體發出警訊,而恰巧有個人給了他甦醒的契機,儘管火神仍舊是半瞇著眼,賴在桌面上頭一動也不想動,但實際上是恢復了清醒時的所有感官。
所以包含吻和話語,他完全都能聽得明白。
火神撐起身體,打了個呵欠,外頭顯著的光亮刺得他的雙眼無法睜開,等待了好一陣子,他才從這樣明暗兼備的環境之中適應過來,他擰著自己的眉心,而後望了一眼桌上毫無進展的作業,印象中他是答了三題,現今卻有一題消失了。
擦拭的橡皮擦屑掉落在其餘的桌面上頭,連帶著藍髮少年一起,佔據了半個桌面。原先說好要分工合作的他們現今卻什麼也沒有實行,僅只寫了兩格的他就不用說了,上頭還沾了自己的口水痕跡,而沒用的掃把也跟著傾倒在桌椅之間,看起來有些無從盡責的可憐。
怠惰得不得了。
火神沒有打算進行什麼後續動作,只是將掃帚歸回原位之後,再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頭,瞧了幾眼怎麼樣也無法理解的國文,最終還是撐著下顎,不自覺地發起呆來,他望著眼前睡得沉穩而平靜的黑子。
他的睫毛很長,卻不像女孩子一般的捲翹,只是平平直直的,在他闔起的眼皮下頭烘出一道陰影來。這樣單純性的閉起雙眼他看過多次,他們在親吻的時候,黑子大多都自覺性的闔上眼睛,但像是這樣沉睡著的面容,倒是鮮少有機會看見。
比起以往,還要來的更加放鬆。在火神的腦袋裡頭能簡易拼出的單詞就只有這麼幾個,總是面無表情的黑子,似乎隨時隨地都得繃緊著拘謹,無法鬆懈,而對任何事情都是不冷不熱的,除了籃球與書本之外,好似就沒有其他多餘的興趣。
僅有的特例,大概是對他的喜歡。
單就表達喜歡這點來說,黑子是比他積極上許多,大多是一些不經意的擁抱與親吻、不被發覺的小動作,他們很少用口語言述,總覺得男孩子們間的戀愛,如果大大方方的將「喜歡」掛在嘴邊,那實在是太過奇怪。
因此他們選擇誰也不說,很久很久一次,才會有過,大多是想到便就開了口。許多時候,僅只是待在一起便能感覺到愉快,放學回家的途中、無心聽課的課堂上,他總覺得只要跟這個傢伙在一起,怎麼樣都是好的。
但的確沒有做過什麼直接的告白。
大略上來說都是不經意的,都得等到黑子點醒他之後,他才會明白。這讓火神想起了合宿的那個時候,與黑子也是這麼不明不白的牽了手,他承認自己一向是靠著直覺行事,然而想做就做,毫無顧慮,但無可否認的是,那個時候對黑子的過分在意與關切,早已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內。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早已不自覺地油然而生。
火神又是等了一陣子,直到外頭的天際都已黑了一半,黑子仍舊是沒有醒來的跡象,他的手臂伏在臉頰兩旁,一動也不動的,看起來十分安穩,這讓火神猶豫起是否該將黑子吵醒,已然伸出去的手又再度縮回,反反覆覆了無數次,最終還是挫敗地收了回來。
乾脆直接將他抱起來好了。
他站了起來,彎下腰,原先是想將對方攔腰抱起,但不知怎麼地,卻又突然間停下動作。火神低著臉龐,仔仔細細地瞧了一眼黑子沉睡著的面容。
要是我沒帶你回去,睡在這裡肯定會著涼的。
伸出掌心,他悄悄覆蓋住黑子閉起的雙眼,像是刻意掩飾一般,火神輕輕地吻了對方,與往常相同,是溫柔而乾燥的親吻。
而後,他附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詢問,「Have I ever said that I love you?」
他不知道對方聽見了沒有。
或許是聽見了,或許是沒有。當他真正地將黑子一把抱起的時候,對方什麼也沒說便摟住了他的頸間,與他所喜歡的那個擁抱姿勢相同,那樣緊緊地摟著。胡亂地將作業塞進袋子裡頭,火神毫不費力地額外拎起兩人份的書包,並將混亂成一片的掃帚歸位,當他關了教室的燈,準備轉出門外的時候,伏在他身上的那個藍髮少年似乎悠悠地醒了過來,而模模糊糊間,又與他耳鬢廝磨了些什麼。
後來他只明白自己又是紅了半張臉。
也許從來都沒有機會說,那僅只放在心底的情感。但這樣就好,他們誰也不去告訴彼此,等待渡過了無數個年月之後,才真正領會起究竟何謂喜歡,良久之後,才終於回憶起最炎熱的那個夏季將在貯藏青澀下匆匆過去,然而,另外晝短夜長的半個年份才正要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