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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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入夜後的六本木總如此喧囂歡騰,路旁酒吧百貨林立,透著亮光的熱鬧氣息晃過一個又一個櫥窗,下了工作崗位的成年男女們像是總算放下一日重擔,選擇恣意狂歡,伴隨著高聳大樓安上好似夜空星宿的燈火,不負其名的夜町也隨之揭開序幕。
事實上黑子很少來到這樣的地方,與其說對諸如此類的夜間活動缺乏興趣,倒不如說是這般燈紅酒綠與他並不相符。人群之間的低語說談笑鬧聚集成喧嘩,也因酒精催化而拉近距離,當他望著對桌的吉田老師面紅耳赤地舉起酒杯時,黑子便知曉對方早已是醉了一半。
受邀前來老師之間的聯誼聚會已不是第一次,但黑子總無法熟習於這樣的氛圍,說得精準些,便是插不上什麼大話題,或許又因本身存在感極低的緣故,也沒有哪個傢伙會主動與他搭話,頂多是禮貌性地寒暄個一兩句,便止住了能夠繼續延續的話題,這倒也不是他與其他老師之間的關係不好,只是早已習以為常的易受忽略而已。
偶爾能有個觀察不同人群的機會也算不上是一件壞事,他心想。
這回的聚會安排在六本木一間隱蔽巷內的小酒吧裡,比起大多以外國客為主的其他店家,這間不甚起眼的酒吧則以本地來客佔上多數。酒吧雖小卻氣氛十足,排滿酒瓶的吧檯後頭站著一身標準裝束的調酒師,手腳俐落地挪動著一只一只的玻璃杯,從容不迫,絲毫不受酒吧內的熱烈氣氛影響,直至店內的駐唱歌手開了第一聲嗓,才隨著音樂的旋律隨口哼了幾句。
黑子暗暗喝了幾口氣泡稍減的調酒後,便將目光轉至駐唱歌手身上,才剛結束一曲的前頭引來了幾桌掌聲,大多都是挨近台前的聽眾,台上的年輕女孩先是滿口感謝,接著又給了台下深深地一鞠躬,幾個坐在桌前的大學生們掌聲特別沸騰,爾後他才知道,今日恰巧是碰上駐唱新人的初次登台,而下頭的那幾個全是給她加油打氣的夥伴。
看著那般青春朝氣的模樣,他忍不住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黑子伸手再喝了幾口,突覺店內燈光一下子昏黃了不少,直至深吸了口氣後才感清醒許多,這已是今日的第三杯,他的酒量還算挺好,稱不上千杯不醉,但在喝多了還能保持清醒的情況下已是可圈可點,雖說他從不明白自己醉的極限。再看本該坐在桌前的老師們已有幾位早亂了套,不是聒噪了起來就是半睡半醒,剩下幾個喝得不多的傢伙便扛起了擋酒的工作。
眾人便這麼鬧著折騰了一陣,等到某些人稍稍酒醒了之後才準備離開,儘管明日還有假期可放,但基於碰了酒無法開車的緣故,他們最晚只待到還有末班電車可搭的這個時間。婉拒了前輩們請客的好意,他們各自分攤了所有的費用,接著才三三兩兩地收拾起東西,每每聚會總擔任著付帳角色的黑子結清款項,而後便率先轉出了酒吧門外,離開有著空調的室內,夏夜裡吹不進風的窄巷裡熱度不減,他掏出手機後看了下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街道末端通遍寂靜,四周仍舊是燈火通明。
也許是前頭那明亮奪目的模樣讓自己看著愣了,黑子竟一時間沒留意到身後有人朝著他靠來,且重重地撞了他一下,對方的力道很大,他一個踉蹌差點沒整個往前摔倒在地,就在黑子還沒能應付重心不穩的一時半刻,後頭的始作俑者卻突然緊緊地捉住了他的手臂。
事到如今,黑子無論再如何冷靜也有些心生不滿了起來,不分青紅皂白便率先動手的對方太過無禮,更何況是在這不明不白的情況之下。黑子一個回頭,正打算瞧瞧是哪個刻意動手的傢伙,但僅只是這麼一看,卻足以讓他徹底呆愣杵於原地。
喂,他的喉頭併發出一聲因擠壓而瞬間破裂的氣音,黑子嚷了一口這久未能言的名字。
──火神君。
02
他一眼就能認出那再熟悉也不過的模樣,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對方的名字仍能下意識地脫口即出。黑子原先還有些怔愣,但隨即又將表情收了回來,回歸平靜,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火神的側臉,再三確認,這時才突然察覺有哪裡不對。
火神君喝醉了。
雖說也不是沒有看過火神喝了酒的模樣,過往幾次高中籃球部的聚會裡頭,大夥一時興起便會點上啤酒,而出了社會之後的場景就更是堪見,除非是有著駕駛重任,否則一概免不了酒水勸杯。但幾次下來,黑子從沒見過火神喝醉,往往幾大杯啤酒下肚仍是面不改色,最多是受酒精薰陶而稍稍孩子氣了些,但基本上的醉後型態都是無傷大雅。
那是得喝上多少才會變成這樣,黑子暗想。他先是扯了幾下手臂,無奈在力氣差距的情況下實在掙脫不了,而後乾脆是不動了,改與火神凝眼對望,打從方才火神捉住自己開始,對方便像是撈住了一塊浮木般抓得死緊,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時間就像是給靜止住了一般。
況且他似乎沒認出自己。那雙暗紅色的眼瞳在酒氣沾染之下顯得一片迷茫,望著黑子的眼神同存著幾分疑惑意味,好似不大明白,僅是喃喃自語著些聽不清楚的話。
過了一陣,店內又走出了幾個客人,看著急急忙忙的模樣,四處張望一陣之後,便像是發現什麼似的朝著黑子這頭跑來。
「喂──火神在這啦,真是的,麻煩死了!」走在最前頭的高大青年嘟嚷了幾聲,他向後揮了揮手,接著才來到黑子面前,伸手搭過火神的肩,「啊,不好意思,這傢伙喝醉了,趁我們去付帳的時候沒人看著他,就一個人溜出來了。」
黑子搖了搖頭,表示並不在意。而正打算將火神交給他的朋友們時,原先一動也不動的火神突然吵嚷了起來,先是推開身旁扶著他的友人,而後便像是失去重心一般似的攬住黑子的肩膀,力道甚大,這麼一撞之下,黑子左側的肩頭骨可說是疼的不得了。
別死纏在別人身上啊你這混蛋!青年一面扳著火神扣得甚緊的手臂一面向黑子致歉,「真的很不好意思,把您牽扯進來了,我們也沒見過他喝醉……」
「沒事的,」他擺了下手,「恕我過問,你們該怎麼將他送回去呢?」
「其實啊……」站在另一頭某個個頭挺小的男孩子不大好意思地開了口,「…教練的公寓就在這附近而已,大概走個三分鐘就能到吧,但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也很難把他扛回去…要是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就糟了,真是傷透腦筋。」
教練?帶著困惑口氣的黑子忍不住開口問道,「抱歉,請問你們是他的學生嗎?」
「曾經是,但我們現在都已經畢業了,」幾個拎著包的大男孩輪著回答,「這裡的大家都是大學生啦,只是想著很久沒聚,便約出來碰個面。」
「原來如此,」幸好是沒惹上什麼未成年喝酒的大事,黑子稍稍安了下心。大抵是基於作為老師的職業道德,他總特別在乎這一點,「不然,讓我送他回去吧。」
「欸?」
「不是還得趕末班電車?這麼晚了,還是學生的你們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那個、不……」最先發言的高大傢伙吃驚地張大了嘴,「…那太麻煩您了,只是被他臨時抓住什麼的……」
「不,」黑子先是停頓了陣後才又再度開口,「我們認識。」
聽到這裡,站在他們身旁的幾個傢伙又更是訝異。
「火神君大抵是找到了某些熟悉的感覺,所以才會緊抓著我不放吧。」不知怎麼,這句話由他說起來總覺得特別彆扭,「十分抱歉,一開始沒有先表明我的身分是我的過錯,我和你們的教練是高中同學,敝姓黑子。」
「啊……那就是和教練同輩的嘛!其實您不必對我們這麼畢恭畢敬的說話也沒關係!」幾個少年著急地揮了揮手,表示一開始的他們的確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麼狀況,但看著黑子的臉龐,倒也不像是什麼壞人的模樣,況且……
「…那個,請問您剛剛說,您叫做黑子是嗎?」
儘管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疑問有些不明所以,但黑子仍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是的。」
周遭的幾個孩子先是面面相覷了一陣,而後便像是了然似的發出慨歎。
「怎麼了嗎?」
「啊,沒事沒事,」黑髮的高大青年收回他略帶僵硬的訝異,向後揮了揮手,並接住從後頭扔來的某個錢包,「……這是教練的錢包,鑰匙和手機的話應該在他口袋裡吧!嗯…話說教練實在有點重啊,有辦法獨自把他扛回家裡嗎?是不是還是需要我們幫……」
「學生還是搭電車回家比較安全,」帶著些許勸說口吻的黑子開口,「……不然,就替他招輛車吧。」
似乎只有這個做法比較妥當,幾個有所意識的傢伙跑上大街,隨手招了輛出租車過來,而這頭給火神拖住的黑子與其他人,只得半是哄著,半是協力地將這惹事的麻煩送上後座,一陣慌亂之間總算是打理完畢,他們匆匆忙忙向司機報上地址,爾後才安心似地鬆了口氣。
事到如今黑子其實是不必跟上的,反正都將人送進車了,路途挺近,大抵不會產生什麼問題,但又想到這醉了酒的傢伙也不知道記不記得帶上錢包,搞不好連家門口都不認得,站在車門前頭的他先是猶豫了陣,最終仍是敗給了誇口而出的責任與憂心,還是跟了上去。
誠如那些孩子們所言,火神家是個轉個幾條巷子便會抵達的地方,開不到一會就停下了,黑子先是付了帳,而後才連拖帶扯的將那個高大的傢伙拽出車外,火神的情況比剛才還要糟,而在兩方氣力有所差距之下更是移動困難,黑子給他摟著的肩頭只得委屈地半歪著,好不容易將火神搬上大門前的幾道階梯,有了個支撐點的他才總算有些餘力翻起對方口袋裡的門卡與鑰匙。
他一連試了幾次,動作甚大的情況之下敲得大門喀喀作響,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將整個腦袋埋在他頸間的火神像是半夢半醒似的說了幾句聽不著的咕噥,而黑子只是象徵性的回應了聲,實際上並未去細聽。
「…那個……」他仍不肯死心地說了幾次,這次總算能聽出是哪個單詞。
「嗯?」
「……喂。」
「到底想說些什麼啊。」
「…黑……」儘管含糊不清,但火神卻像是執拗一般的,不斷地說著這個單詞,「…黑子、黑子……」
他總算聽明白了。
黑子握著門把的左手一愣,總覺指腹是給這把鑰匙弄得特別冰冷,同在此時,大門便有如感應一般,"啪"的一聲打了開來。
03
這時他便深感起電梯真是近代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火神住在三樓,一出電梯之後便顯而易見的得以察覺哪邊是他的家。左側的門口擺著一只特別亂的鞋櫃,從沒關好的木板門之後一眼便能瞧見幾雙鞋子,上層充斥著女人的孩子的,最末才終於見著擱著整齊的男式皮鞋;清冷的右側則擺著一張穿鞋的矮凳,下頭獨有幾雙球鞋,這般一層兩戶的左右對比卻好似兩個世界。
瞧了一眼之後便瞬間沉下了心,他早該料想到的,唯有單身男子才有辦法在夜深的酒吧裡頭喝得爛醉,門鈴上的訂製木牌以拼音方式寫著「火神」二字,然而空出來的其他位置卻什麼也沒有,一片亮晃,黑子先是怔愣地屏了口氣,爾後才伸手拉開了大門。
屋內的擺設幾乎與高中時期毫無差異,簡單空蕩,卻打理得十分整齊。唯獨多了張看似是聚餐時用的大桌,堆著幾本籃球雜誌和兩張超市傳單,膠膜拆了一半的運動飲料就這麼隨意壓在上頭,這大抵是整個家裡最亂的位置。
黑子將他的鑰匙隨意扔在桌上,接著便探了探頭,主臥室的門半掩著,裡頭還亮著微弱的燈。事到如今他的體力也所剩無幾,當終於能將火神丟上房內那張尺寸過大的床鋪時,氣力全無的黑子只得跌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頭,氣喘吁吁,他動了動自己痠疼不已的肩膀,心想大抵是有塊地方給壓得瘀青。
不知道是不是得給他換件衣服比較好。
黑子心想,他跪坐起來,隔著這般太過剛好的角度窺視沉睡中的火神,他幾乎沒有什麼變,上揚的眼角與顯眼的分岔眉毛,蓋在額前的瀏海好似短了些,但後頭的髮尾卻長了,儘管不如以往朝氣青春,卻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韻味,看著確實是成長了不少,唯有那孩子氣的處事方式倒是一貫如往。
房間內的擺飾也和高中時大致上相同,床鋪的位置、衣櫃,堆積雜物的矮箱子,最多是多了一台大電視,直立的衣架旁杵著那盞沒關的落地燈,光線柔和,唯有照著床旁矮櫃上的某樣物品發出一陣反光,黑子伸手拿了下來,這才發現那是個稍有年紀的相框。
火神的父母長年待在國外,促使他獨立得早,自十五、六歲便開始獨居生活的他做起任何事情來都十分嫻熟,也比一般同齡孩子懂得應對,儘管骨子裡仍是那過分直接的單純模樣,實際上的自主能力卻相當驚人。但縱使再如何獨立,待在這麼一個空曠的房子裡,這個年紀的孩子總也會有想家的時候,因此客廳的鞋櫃上擱著的是火神家的合照,他仍記得火神所說過的話,只是擺在那裡象徵著他們都在,久久才看上一次的話,也就不覺得寂寞了。
如今待在房裡的是這張照片,那是他們頭一回在WC上拿下冠軍的時候所拍的合照,直至現今他仍記得那日慶祝會的情況,決心將社團經費拿來大吃大喝一筆之後再也沒有多餘的款項,只得從教室的聖誕布置中拿來一些剩餘的彩帶氣球應景便罷,久未打理的更衣間仍舊亂成一團,但掛上優勝布條後的部室卻顯得美好許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假象,在心底還因奪得冠軍而飄飄然著的少年們眼裡,總覺得是閃閃發光。
大概是那金色的獎盃亮出頭了。
一陣混亂喧鬧,直到誠凜王牌第三次給派對奶油砸了滿臉後,里子才吆喝了聲呼喚大家來拍合照。火神自個的都給浪費掉了,黑子只好拿自己的毛巾給對方擦臉,給泡沫糊了滿臉的情況下看不清底下表情,他也沒去留意,只是專心一致地替火神擦著臉,沒想到就這麼一個不留神,抬起頭的瞬間便又給對方抹了一臉,這時他總算看清白沫後頭的那張臉龐,一臉得意的表情是笑得特別開心。
這樣純粹的神情單是這麼看著便覺得有些心悸,大概真是栽進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黑子迅速地給自己擦了臉,順道將毛巾扔到火神臉上,對方一邊嚷嚷起黑子你這傢伙在幹嘛啊,一邊手忙腳亂地弄了會給奶油黏住的毛巾,當總算打理得差不多的時候,里子同也準備好了相機,以誠凜光影做為中心,圍繞在兩人身旁的隊員們沒有人甘願給埋沒在後頭,想盡辦法的搶足鏡頭,按下快門的前一刻,火神伸手從後頭摟住了他的肩膀,咧開的笑容與勝利的手勢,那是比任何風景都還要好看的模樣。
後兩年雖也在IH和WC上屢獲佳績,但作為一個完整的誠凜,果真仍是這次的勝利特別令人懷念不已。
望著照片內那瞬間凝止的笑容,沒想到晃眼之間,竟已過了這麼久。
當黑子還不自覺地沉浸於回憶之中時,床上的火神突然翻了個身,改為面向他的側臥,雙眼緊閉,看不出是想做些什麼,此刻黑子唯存擔心的是對方會直接吐在床上,正當他打算站起到浴室去找些毛巾和水來的時候,好似半夢半醒間的火神默默地張開了口。
「……你是誰啊?」
「我……」前一秒黑子還疑惑著火神明明知道自己是誰才開口喊了名字,下一秒便明白了方才在酒吧前的情況大抵是下意識的隨口一喊,僅是把認識的傢伙報出名來罷了,能與人對應起來不過只是碰巧,要是隨便拉上一個路人,可能也會喚上一聲他的名字也說不定。
「嗯?」
黑子呼出一口長氣,「你覺得是誰呢?」
「那個……」半睜的暗紅眼瞳裡沾著酒氣,火神盯著他盯了好一會,而後便是傻咧咧地笑了,「…抱歉,我不知道…的說!」
果然啊。對方確確實實是喝醉了,而黑子也沒打算和神智不清的傢伙繼續纏鬥,他背過身站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了,火神君請在這裡待著,我去給你拿水和毛巾過來。」
「喂,等等!」黑子走沒幾步便給喚住,「你等一下!」
「有什麼事嗎?」
「抱、抱歉,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他停頓了陣,才又繼續接道,「……你認識黑子是誰嗎?」
欸。
「火、」
「我想找他啊,我想見他!」酒醉未醒的話語多了幾分任性,他翻身坐了起來,「你啊,帶我去見黑子吧。」
那是比平時更加無法表達完善的火神大我,他理應當得將一切視為胡言亂語,但黑子再怎麼也無法忽視火神那過分認真到令他不知所措的神情,只能動也不動的杵在原地。
都已經過了那麼久。
他們在時間的長河上划著各自的船,歲月如梭,十幾年也在不自覺間便這麼過了,那些再如何清晰的過往都只能稱之回憶,都只是偶爾才回想起的甜美時光,只是沒想到總有人會將那些東西記得這麼牢,把所有不值得再提的片段鎖入鐵籠,視為重要寶物一般抱得死緊,載浮載沉,若是再也沒有碰上自己,他便懷著這份深藏於心的記憶,一輩子這麼固執不已地過下去。
早該忘了的吧。
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他們都已經分手了那麼久。
04
時間久到連是誰告的白都給忘了。
WC結束後迎來第二學期的最末,這回的寒假來的比往常稍晚了幾天,挨過三天新年假期後還得到學校上個兩天課,而後才作為一段假期的正式開始。而籃球部的優勝慶祝恰巧辦在學期結束前的倒數第二天,往後一日只有半天的課程,大多是給大掃除佔去了空檔,早已規劃好行程的里子在慶祝會的最後訂下籃球部在開學前五日便得回歸練習,原先還想再早一些的,但看在獲得優勝的份上還是多給了他們一點空閒機會。
大抵是還沒能從比賽過後的鬆懈開脫出來,自新年假期過後一直晃悠著心神的黑子安安穩穩地待在家裡,什麼也沒打算做,僅有慣性的小說閱讀與生活機能還維持著,可說是難能可見的頹廢。而在整個假期中,排除臨時邀約的可能性,唯一一個能算上約定的便是和火神一起到寺廟裡進行正月參拜。
由於假期不長,火神並沒有回美國一趟的計畫,只打算一個人待在日本過個慵懶的新年。或許是因其長年待在國外而對日本傳統節日沒什麼太大印象的緣故,自從得知這個消息後,火神說什麼都想去寺廟裡走上一遭,只為感受下那慶典般的歡騰氣氛,而黑子也就順應著對方的興致高昂成為作陪對象。
約定的那日恰巧遇上一年之中的小寒,可說是最為寒冷的時節,出門前黑子還在母親的叮嚀下穿上了特別厚的大衣與毛衣,裹上圍巾之後讓體型瘦小的他整個人像顆球一樣,很難行動,但即使如此,一出家門仍被那冷冽的風刮得頻頻顫抖,直到在車站和火神碰了頭,才發現自己的這身裝束根本不算什麼,全身裹得死緊只差沒戴上防寒耳罩的火神,那一米九的身高擺弄起來可說是比自己顯眼許多。
哪有這種怕冷的歸國子女啊,黑子暗自心想。
但這樣的畏懼寒冷即在見到熱鬧場面之後便給忘個精光,壅塞的人潮、年節布置,想當然爾尤以寺廟外的商店攤販最為令他注目,這麼高的一個大傢伙就像是從沒見過這般場面似的雙眼發亮,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叫嚷,扯著黑子的袖口就要他往自己那頭去,而黑子見到火神那麼情緒高昂的模樣也沒打算著手阻止,乾脆就這麼隨著他,偶爾感受下這過分歡騰的氣氛也是無妨。
但主要目的還是得達成,他們象徵性地繞了趟後,便埋入得轉上幾圈的漫長隊伍中等待參拜。
在賽錢箱前雙手合十,執錢奉獻,行禮拍手二回,接著即是閉眼祈禱,黑子默默地許下了今年的三個願望,爾後便悄悄半睜了眼,卻意外地瞧見了火神雙眼緊閉的認真模樣,也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心願。
出了參拜行列,按照慣例得到一旁去抽上張籤,或許是因為人群有些混亂的緣故,存在感低落的黑子一晃眼就沒見著了,火神探頭探腦的望了一會,才從一堆花色相同的大衣之間揪出那顆淺藍色的腦袋來。
「喂,別亂跑啊!」
「才沒亂跑,我一直都跟在火神君後頭的不是嗎?」
火神看著對方仍有些不明所以的模樣,有些沒好氣的說道,「笨-蛋,你前面那個人根本不是我啊,大家都穿得這麼像可是會認錯的,喂,來這裡,把手給我。」
還沒能給個意願的答覆,黑子的右腕便這麼給對方扯了過去,一動也不動地握的死緊。
「待會是要去抽籤對吧?」
「嗯,」黑子有些彆扭地動了動右手,卻還是掙脫不開,而後過了一陣,便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似的停頓下來,他猛然眨了幾下眼睛,有點心神不寧的模樣,「……不過我在新年的第一日便和家人來過了,也抽了籤,因此待會只要火神君抽就好。」
「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一聲應對的答覆聽起來有些失落,「那──你是抽到什麼啊。」
「今年是吉,很不錯呢,看來也是平穩無事的一年。」
「真好啊──」火神笑了開來,「希望我也能抽到個不錯的!」
藏不住的喜悅實在太過直白,導致他一眼就能辨識出對方在想些什麼。那一瞬間黑子突然覺得有些茫然,這麼擅於觀察人心的自己怎麼就沒發現呢,他的右手稍稍施力,感覺到對方掌心熱度的片刻一切好似晴朗起來。
火神伸手抽了一張,在整片祥和的小吉半吉之間得到了個極為稀罕的大吉,萬分幸運,見到結果的那刻他只差沒歡呼出來,摟著黑子的肩膀開心的不得了,黑子接過他的籤紙,仔細一看上頭果真全是再好也不過的祝福話,整體運勢特別的好,來年將是一帆風順。
當他還拿在手上細瞧的時候,火神便好奇似地從另一頭探了又探,像是想知道些什麼,而後才嘟嚷了幾句要黑子解釋給自己聽。籤紙上的字句並不難懂,在認為對方的語文能力應能理解的情況下,黑子將紙條重新遞回了火神手裡,正當他想開口調侃幾句這應該是連火神君都能明白的日語時,對方便又扯過他的手,一把將籤紙塞進了他的掌心裡頭。
給我說說吧--關於戀、戀愛的。
抬眼一看,這才發現他的臉龐早已漲得一片通紅。
黑子愣愣地瞧了一會,心跳在一陣無措之間似乎猛然加快了幾拍。從未預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遲鈍的時候,明明這個人的任何舉動猶如白紙一般寫得清清楚楚,全表現在臉龐上頭,他幾乎是與他日日夜夜朝夕相處,竟會從未看透,唯一能找出個理由來解釋的結果,便是自己早給這無從知覺的曖昧陷阱困於其中。
他沒來由的自信。
「……我還記得我的部分。」
「欸?」
「上頭列著將要到來,」他猶如嘆息一般地說著平靜的話語,而後拉過對方寬大的手,在上頭重新攤開紙張,「而火神君的部分,寫著勇於前進。」
05
他想他大概會將那副像是給大口漢堡哽住了的表情記上一輩子。
鬧著對方的大好作法便是緘口不言,黑子不再說了,只是轉過身去繞入人群之中,然而不得不承認這是掩飾羞赧的最好作法,同也是最拙劣的,他就像是明白火神肯定會從這茫茫人海中找尋到自己一般的懷著自信,果其不然,走沒幾步便從後頭追上來的對方扯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捉著,與方才有些不同的是這次握準了手掌,並將拇指壓在他的掌心中央,總感覺讓人特別安心,黑子站在前頭,耳後傳來幾句火神斷續的詢問話語,他卻連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持續地向前走著,不斷地走,好似在這擁擠到難分你我的檯面底下誰也沒察覺他們牽著手,沒有方向,也不明白哪個位置該是盡頭。
他給予他最大的信任便是不予明說,儘管在那之後其中一方仍是主動告了白,但黑子真是忘了,只因他曾和火神說過那麼一句兩個男孩子為何非得誰和誰告白不可,那不如數到五我們一起開口說吧。
回首過往這蠢得不像自己說出的話卻滿滿都是青春的行跡,最終仍是沒做成,他望著火神還想著得認真倒數的模樣只能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黑子哲也輸了,輸給這個總在意著自己一言一語且奮力去做的大傻瓜。
正式交往之後的他們並沒有向外公開的打算,倒是給精明的里子率先察覺,在主動開口的詢問之下也沒想過再做隱瞞,往後得知消息的誠凜眾們更是毫不意外,獨感驚訝的只有老弄不清楚狀況的木吉,其他老早便以為他們正在交往的傢伙還想著怎麼會如此緩慢。
早就給看穿了啊。
獻予戀愛的時日湊足高中三年,安逸得有些過頭,現今回想起來著實沒有什麼轟轟烈烈,唯有一日一日的生活鏡頭,打從交往初始便扔棄了那些稱之浪漫的小情小愛,僅是將一句表達愛意的喜歡分成無數段落,散在所有難以言明的互動之中,於是那些不自覺的在意關心包容,以及感情與愛,全猶如融入血骨那般自然。
三年級打完WC的那個寒假他們便像是功成身退一般的擱下了隊伍,職位交接,作為隊長的降旗正式將籃球部交給隊內大有前途的學弟們,不再插手社團事務,曾經締造奇蹟的誠凜光影正式成為獎牌上的過往事蹟,只因無論再如何眷戀著這所學校這個隊伍,他們必然都得繼續前進。
然而專心籌備大考之餘,高三的學生們同也考量起是要直接就職還是進入一般大學,或另有改選職業學校進修一途,在升上三年級前已自有考量的黑子將目標確立在某私大的教育系,以成為一名教師為夢想,自知能力不足的他縱使對籃球再有興趣,在現實的衡量之下也無法終其一生都奉獻予它,過往能擁有這樣的隊友與如此佳績,已全是他這一輩子再幸運不過的際遇。
但火神君肯定能有辦法。他如此輕描淡寫的說了句,事實上打從一開始,黑子的心底早是有了確定的答案,卻仍隨口問了句什麼時候要再遠赴美國的事情,未料他這麼一問,一向回起話來快而心急的火神卻瞬間沉默下來,像是在想些什麼,稱不上是尷尬的安靜持續了好一陣,正當黑子打算將話題終結並一把站起,火神卻突然從後頭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說不去,我不去。
這樣的說法無疑是已有想法的結果,黑子猜想或許是火神的父母曾向他提過。他微微地睜大了雙眼,隨即便又平靜下來,黑子自然明白火神說不的理由,大抵都是為了自己,全是為了那些說起來可笑但在他們心裡萬分偉大的感情,黑子不禁想著三年前他們若從沒說上什麼喜歡還是愛,現今的火神大我是否就會少點糾結於此的不捨,儘管仍是十分困難,他太過了解對方的率直與過了頭的溫柔,但自己還是沒來由的愧疚。
假期結束後的一月底恰巧碰上黑子生日,如今這麼一過,他總算也成了個年滿十八的法律成年者,從沒想過要大肆慶祝的黑子只選擇簡單地在家度過,與火神一起,一如往常地吃上對方準備的晚餐,而後接了幾通好友們的祝福電話,學長們的禮物趕在幾日前便先行送了,中學時代的隊友們則另外敲了時間,總之是避開了予以兩人單獨相處的生日當天。用完晚餐後的他們偷偷地開了兩瓶啤酒,窩在沙發上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初嘗酒的氣味沒想像中來得暢快,苦澀的嗆鼻與氣泡一同灌進喉裡,像是令人難受的藥,就在此時黑子轉過頭一看,火神的臉卻已微微地紅了。
電視裡撥著昨日預先錄起的球賽,他目不轉睛地盯得死緊,深怕漏了什麼細節一般,甚至連身旁有著直鉤的注視目光都渾然不覺。黑子愣愣地望了一陣,而後便像是知曉了什麼似的歛下雙眼,他轉了回去,將手中早已不冰的啤酒一口飲盡,大燈僅開了一半的室內半明半暗,透過螢幕反射出的色彩,在那雙淺藍的眼瞳之中顫動出些細碎的光影來。
短暫的休息片刻間,黑子悄悄地挪動了下位置,他改將臉龐倚靠到火神的肩頭上。
他說你得去啊,你明明想去的吧。
火神君。
在這世上不得不借助外力才能表達感情的人與因為感情而違背內心的人等同膽小,他也是,不得不憑藉得以給予自己勇氣的存在獲得力量,才有辦法開口,但終究是得說,他比誰都還要希望火神能去那個夢想中的舞台,躍於場上發光發熱,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為誰負責,總該是為自己負責。
還沒等到火神接話他便突然地吻了上去,捧著對方的臉龐吻,著急的吻。黑子一把坐上他的腰間,手上的動作與激烈的唇舌糾纏都未曾停過,他顫抖不停的雙手解起對方襯衫的衣釦,萬分笨拙地一顆一顆解著,而後才終是袒露胸膛,同時也像是有所覺悟一般扯開了自己的針織衫與內裏,半身赤裸的坦誠相見,他扶著對方肩頭的右手緩緩下移,來到胸口處的位置,黑子低下臉龐瞧了一會,接著便狠狠地在火神的左心口咬上一記。
只要曾記得我就行了。
給這不明所以的唐突嚇得渾身僵硬的火神愣在原地,直至黑子不斷往下摸索的手來到褲檔間,他才突然意識到有些什麼不對,火神捉住了黑子的手腕,開口問他是怎麼了。
「……我想做啊。」
說這話的時候黑子一直是低著臉龐,略長的瀏海垂在前頭,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是他們第一次做愛。吻著抱著撫慰著從未如此渴求,甜蜜而疼痛,他們在極度小心翼翼卻又無比笨拙之下終能結合,不知為何而起的鹹澀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中流下,滑過臉頰沾濕下顎,最後是落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他舔乾他過於滾燙的淚以至於總有種刺傷舌尖的錯覺,也不明白是生理性的還是什麼多餘,也分不清是傷心還是喜悅,只知道在反覆律動下的親吻與擁抱足以竄動心口,交換過一次次著急且促使鼻尖發酸的碰觸都讓心臟揪得死緊,蘊藏在胸膛之中呯咚呯咚地跳個不停。黑子率先射了出來,他趴在對方的胸口前不住地喘氣,明明是如此快意強烈的感受,卻在釋放之後僅能把有空虛。
完事之後的疲憊讓他幾乎動彈不得,只能讓著火神給自己打理,他側躺在床鋪上頭,遙遙望著對方泛著紅潤的耳根與那認真執拗的眼神形成對比,莫名一陣恍然,不帶情色意味的雙手撫過他的腰側,一如以往那般溫柔,黑子掀了掀口,而後又停頓了下,他說。
火神君,我們分手吧。
那夜之後的一切他全是忘了,而沒有答覆的問題同也毫無下文,黑子就當對方的沉默是為應諾,就算不是如今也別無他法,在那之後的他們好似已一夜長大。三年級的學校生活仍缺乏新意,只是能碰上面的機會少了,這卻讓他莫名地如釋重負,三月,他們迎來了高中的最末一個學期,而靠窗邊的櫻花卻僅晦澀地開了一半,他猶記得三年前初入誠凜的四月時節,群櫻盛開,明明這世界有著幾十億人,但他與他卻像是命運聯繫般地走上同一條街,待在同一個班級,進入同一個隊伍,允諾成為彼此的光與影,爾後,便這麼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個年頭。
一但確立下出國的意願之後,各項事務便安排得緊。火神回美國的飛機安排在四月中旬,四月初的時候,黑子還曾到對方家去坐上一遭,收拾完畢的獨居公寓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孤寂,待在沙發上頭的兩人一發不語,只是默默地將手中的茶水喝盡,現今回想起來竟是水比酒苦,但那已是他們之間單獨相處的最後一段記憶。
誠凜的眾隊員們算好了一齊送機的約定時間,十一日的早上九點,黑子口頭上雖是答應了下來卻沒打算露面,他總想著乾脆就狠心到底不如不見,但在出發前一晚,他仍是給猶豫絆住了腳徹夜失眠,當日一早,他翻身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摸索起床邊的手機,房內遮了個半的窗簾沒能見光,天色濛濛未明,他單憑著熟悉的動作按下通話,接通後不久,電話另頭便傳來了里子的聲音。
「教練,」儘管時隔已久,但他仍改不掉這個熟習的稱呼,「那麼早便來叨擾您,十分抱歉。請問……你們待會會直接前往機場嗎?」
「啊,是黑子君啊,」黑子突如其來的詢問似乎讓對方有些措手不及,話筒後頭的聲音支支吾吾了陣,像是一時間慌了手腳,而後過了片刻,才又瞬即回歸平靜,「機場的話………我們並沒有要去。」
「欸?」
「事實上,」她頓了頓,「火神君昨日晚間十一點,便已經坐上飛往美國的班機離開日本了。」
「…那個,我不是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非常抱歉,我知道瞞著你不說是件非常過分的事情,但黑子君你,原先也沒打算要過來吧,」沒來由的,里子的語氣篤定且沉穩,「而這件事,則是火神君出的主意。」
「他說要是真正碰上面的話,總會捨不得的,無論是他,還是你。」
唯有真切面臨起離別之時才會意識到兩相分離的痛苦,他所說的一切話語所做的一切舉動全是違心,數次都想開口將對方留下的話語哽噎於喉,從來都是不乾不脆,這些黑子全能明白,因此才懼於得帶著笑容送他遠行。
所以還是別見的好。
一直明白他是多麼溫柔,但總也知曉在那背後是得承受多少疼痛。
「另外,火神君還要我傳達一句話給你,他說,我知道了。」
並非疑惑的質問也不是不願放手的否定,那給予自己的回覆,是早已明白話中之意的對方贈與的最大限度溫柔,卻也同時萬分狼狽地刺進心口。
火神從未給他留下為難,就連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是一句到此為止的我知道了。
06
火神自數道過於強烈的晨光之中悠悠轉醒,頭疼欲裂,他極像是給活生生地扔入水池之中再打撈起的一般難受,一切宿醉未解的症狀豐富而鮮明。
他承認自己是喝得多了,雖說過往也曾有過這類情況發生,但還算得上是少見,只因火神自認自己的酒量已比常人來得好上一些,而能讓他如此潰不成軍的理由只有兩個,一是上了興致的肆無忌憚,二是懷著比酒還苦的難受。
罔論二者加乘。回頭想想已多久沒能這樣大肆慶祝過生日,自個兒的生活過得慣了,反而沒多去留心什麼重要的日子,常常都是忙完一日怠惰一日到了最後才察覺今天是什麼重大節日,糊糊塗塗地也就這麼過了,若有記著的時候,頂多是開了瓶酒煮了頓飯給自己輕鬆一回,卻沒有什麼實際價值,無人可陪的狂歡太顯孤單,不如也是不提。如今這般熱烈的生日慶祝是他那早已畢業的學生們的一手傑作,除了給自己過上一生僅有一次的三十而立之外順帶還有老友相聚的意味,縱使不擅於應付這類場面,但追根究柢火神仍是開心的,他一手帶起的球隊在畢業之後各奔東西,偶爾一人看著球賽的夜裡他總會想起那些孩子過往的追夢時光,說到底也是想念得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六本木的酒吧前,酒吧不大,但座位與座位之間的疏鬆間隔安排得相當好,不怎麼有小店常出現的那種壅塞感,整體而言是令人舒服的放鬆氛圍,由於人數眾多,店家給他們安排了個偏角落的位置,立著小隔板的空間與外界有所居別,儼然就是副獨立包廂的模樣。一坐下來後許久不見的孩子們吵吵鬧鬧,各自給他講了學校發生的故事,有精彩的也有令人感歎的,有不滿的也有讓他開足眼界的,而儘管話題千迴百轉終究是繞回了高中時代,說上沒能來的人的近況,分享誰與誰之間的戀愛情事,唯有說上彼此最熟悉的事物才足以引起共鳴,然而說來說去的最後結論,全是他們對那能終日相伴的高校生活懷念不已。
言及至此,火神一邊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眼神恍然,一邊默默地喝了口酒,他僅是笑著說了是啊沒錯,其他的不好再提。往後鬧開了的大夥玩起團體間的互動遊戲考驗反應,錯了罰酒,起初還是調酒啤酒這樣一杯一杯的來,而後玩得大了便是各種酒類雜成一杯,火神也跟著挨了幾口,某幾杯是味道不錯有的則是難喝至極,轉上幾輪之後無數杯黃湯下肚,該醉的也就醉了,他在某些部分可能還沒個教練的樣子,但追根究底還是存著保護學生的心態,把他們都當孩子,在聚會開頭前便開口勸說別喝上太多,如今的下場便是替沒什麼酒量的傢伙一一擋酒,火神自認酒量不差,但再如何千杯不醉這麼混著喝也是不行的,待餐點上了第二輪,有些迷茫混沌的感覺早已浮了上來。
中途那些孩子們給他切了蛋糕,唱上一首大合唱的生日快樂,火神瞧著那奶油滿載的大蛋糕上燒著的問號數字,仍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用發音甚好的英文說上幾句感謝,而後一陣爆炸性的嘈雜,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給抹了奶油滿臉,很是狼狽,但見著大家都這麼開心的模樣也沒什麼好能抱怨,他刮下臉上的白色泡沫,隨手便給兩旁的人糊上了臉。
他從沒擔心過這些沒心沒肺的無良傢伙會不守規矩,再如何抹手抹臉終究都是沒沾上桌椅,就算有也是一下子便弄得乾乾淨淨,火神一向信任著他們自有分寸,和活躍在球場上的時候是一個模樣。而在一陣嘻笑打鬧之間他又給灌了幾口酒,事到如今他真是有些醉了,連耳旁突然冒出的歌聲都還以為是幻聽,只因那中性溫潤的嗓音特別像是某個許久不見的人,即在此刻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些曾讓他不願憶起,總想著隨著時間流逝便會不藥而癒的事。
一百萬分的愛恨交雜,他終究還是不由自主的回憶。
往後的一切火神幾乎是沒有記憶,僅隱約覺得自己實在是病得不輕,一陣茫然之間甚至是連幻覺都瞧見了,火神見著那個仍舊瘦小的身板路經他的眼前,淺藍的髮色白得過分的手臂,就連身高都沒有什麼長進,夢中的那個自己拽住了那人的肩膀一陣嚷嚷,而後便死也不放,那樣再熟悉也不過的懷抱與鼻息全是他所獨有,全是那忘不了的舊情人給自己落下的病。
實在是像個傻瓜像過了頭。
火神從床上坐了起來,雖然仍有些黏膩感,但身上沾了汗水的襯衣早已給換了下來,床頭櫃旁放了杯水,附帶止痛藥的藥包與一瓶解酒液,他想也沒想便伸手捉來喝了一口,飲酒過度的喉間突然給這麼一灌便是一陣燒灼,火神不適地皺了下眉頭,心底卻是感激著能有個懂得處事的傢伙能為他這麼做,沒像副屍體一般倒在路旁已是天大萬幸,而能將一身酒氣的他送回公寓並換件上衣只能說是聖人一般的存在。
他腦內浮現的第一直覺便是隊長藤井,自他帶領球隊以來,藤井一向是最為負責且正義感極重的傢伙,在一群球員之中年紀也是最長的,與火神也特別好,能確切知曉公寓地址並有那個能耐將自己送回來的人,除他之外大抵再無二人。
總覺彼此都那麼熟了道謝什麼的也不急於一時,想著沒事的火神又回去躺了一陣,慵慵懶懶地挨到了中午,而後才打算趁著午間的休息時間給藤井撥上一通電話。
「……喂,是藤井嗎?」
「您好…」電話那頭的嗓音先是遲疑了一陣後才反應過來,「……啊,是教練啊!怎麼了嗎?」
「那個,昨天的事……」說起來他仍是有些羞愧的,平時自個喝醉也就罷了,反正一個人待著無論弄得多邋遢多混亂都不會有人察覺,如今在學生面前這般醜態百出的模樣實在不計形象,儘管他一向不是什麼在乎形象的傢伙,但總擔心著會自己給他們做了個最壞的榜樣。
「昨天怎麼了嗎?玩得還開心吧!再說一次,教練生日快樂啊!」
「哦,謝謝…」電話後頭的火神搔了搔腦袋,「……那個,後來我喝醉了吧?」
「是啊,不過教練你算是超能喝的!我們灌了你這麼多酒才醉。」
「這沒什麼好佩服的吧──」事實上越是回憶他便越是難堪,「話說回來,我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什麼叫奇怪的事?」
「例如…發酒瘋之類……的說。」
話筒另頭先是笑了聲敬語的口癖還是在啊,而後才說道,「沒有啦!其實教練你的自制力還滿好的,幾乎沒做什麼怪事啊,除了喜歡趴在別人的身上一直叫某個人的名字之外。」
「某個人的名字…?」
「你啊,就不知道怎麼回事黑子、黑子的叫個不停,我們都想那究竟是誰呢,從來都沒聽過。而後你又喃喃自語地說著我想見黑子啊,帶我去見他,從你倒趴在桌上一直到聚會結束之後從沒停過──」
啊,火神默默地喊了一聲,這下是連耳根都紅了,「啊、那個…呃……哈哈!」他試圖以乾笑幾聲掩飾帶過,「對了,那最後是誰帶我回來的啊,是你嗎?其實我一開始就是想說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啊藤井,謝……」
「嗯──不是我們帶你回去的,說來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教練你啊,在我們結帳的時候突然不見了蹤影,差點沒把我們嚇死,店裡的各個角落都找遍了還是沒發現,最後是柴田那傢伙出了店門才找著,你抓著某個個子挺小的男孩子死不放開呢,超級麻煩!最後對方主動開口說要送你回去,還向我們要了你家地址,順帶讓我們早點回家別在外頭逗留──多虧他的協助,才讓我們來得及趕上最後一班電車。」
「喂,你們就隨便讓不認識的傢伙進我家家門啊……」但給添麻煩的倒也是他,實在沒資格多說這句話,「…不過也真是麻煩你們了,謝啦。」
「才沒有啊!那是因為對方表明他認識教練你,我們才給他地址的,而且……」
「嗯?」
「……他說他是你姓作黑子的高中同學。」
07
火神先是愣了下,而後便笑了出來,「……黑子是哪個黑子啊?」
「就是你昨天老是喊著的『黑子』啊!我知道教練你的日語一向不好,但我的理解能力應該沒糟到那種地步吧──」
「開玩笑的?」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啊。」對方失笑。
他本該驚訝卻沒有,最終在反覆的尷尬之間換來一陣再冗長不過的沉默,火神結結巴巴地掛了這通意料之外的電話,作為結末語的連聲感謝一直到螢幕暗下之後才逐漸消停,沒將藤井的詢問放進耳裡,他絕非有意,只是過於震驚的怔愣來得太緩太遲鈍,直到通話都結束好一陣子了他才逐漸意識過來,室內的空調未開,桌上的水杯與藥乾得發慌,夏季的室內怎麼說都是熱得蒸騰,但如今火神深深沉下的氣卻有些發冷,他總想著世界竟是這麼大,大得他明明回到東京這麼久,倒連對方的一個影子都沒見過。
如今卻是陰錯陽差的碰上了面,儘管當下沒能即時察覺。
他在二十七歲的那年回到日本,光榮退役。活躍在美國的大學數年理所當然地參與了大學聯賽,頭一年的選秀便給球隊簽了,那時候的火神大我仍是個默默的無名小卒,但相較於其他人的立場他已是萬分幸運,經過四年的磨練之下這個亞裔的潛力球員逐漸起了名聲,在結束合約成為自由球員的那一年收到數份邀約,他沒多考量,仍是選擇繼續效力原先的隊伍,而後歷經幾個賽季,最終選擇在正該於聯賽內發光發熱起來的大好時機引退,原先看好他往後將大有前途的球評與隊伍們無不譁然,縱使屢經挽留,但火神仍是毅然決然地下了決心,結束他如夢一場的職籃生涯。
說起來挺莫名其妙,而實際上也沒人能弄懂他的想法,但他就是這麼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回國頭一年的動態特別獲得矚目,一舉一動都給人瞧在眼底盯得死緊,好幾次都接到青峰還是黃瀨那幫傢伙的電話揶揄,說什麼大球星就是不一樣啊真不愧是小火神之類的話,火神聽著縱使心底埋怨卻也沒個辦法,只能暗自悶著一天隨一天過,幸好那些表面上見著可惡至極的傢伙仍有著些沒給湮滅的良心,追根究柢還是將他當作亦敵亦友的好對手,偶爾撈了點空閒的下班時間便會與他來場一對一,再好上一些的情況就是湊個三對三打半場。
每回青峰撥上空檔來和他們較勁的時候總穿著沒來得及換的半身警察制服,火神見著了這般景象,總笑他說明明是個警察卻長著個壞人的模樣。大學畢業之後,青峰在沒和其他人商量的情況下自個跑去考了地方性的警察考試,考上了之後便安安心心地做了個最基層的巡查,每日過著無盡規律的尋常日子,他老說自己沒那麼能幹談不上什麼偉大夢想,沒有黃瀨當模特的能耐也沒綠間作為醫生的聰明腦袋,但警察至少是他自幼開始的一個理想,儘管做不了什麼大事但足夠威風也好混口飯吃。
每每聽到這裡的時候火神總是笑,笑容內摻滿了不明所以的複雜情緒,他是真心羨慕青峰,羨慕他的無拘無束恣意妄為,說著要做什麼便就這麼去做了,比誰都更明白自己,任職警察這回事稱不上夢想,但追根究柢是這個詞過於沉重得不切實際,但相較之下,青峰所獲得的人生結果比他這昔日球星偉大得多,至少他是勇敢果決一心向前,對什麼都毫不眷戀。
第二年的春天他受邀到同以籃球極富盛名的東櫻高校擔任教練,基於恰巧是在住所附近的緣故便這麼答應下來,在維持低調的情況之下火神從沒想過什麼重金禮聘,不過是和其他老師一樣領著規律的死薪水,但他沒怎麼在意,只是懷著一股久未活動筋骨找些事情來做也好,況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高中籃球的青春朝氣仍是抱持幾分憧憬,過往的一切困難他們都得自己來,如今的他則換了心態,若能瞧著某群熱愛籃球的少年們在場上發光發熱,便好似重現了那十來年前的自己一般。
關於任職教練這回事他也曾考慮過誠凜,但自是聽說母校已有一位經驗豐富的教練之後便直接打消了念頭,只要知曉曾帶給他無限熱情的那支球隊安好便好,能不能回去就已不必計較。直至在IH上頭初次碰上了誠凜,火神才知道現今帶領球隊的,便是以往他的同隊戰友木吉鐵平。
那他更是沒有理由。
作為昔日隊友的兩人關係一向不錯,相處起來倒沒有什麼隊伍間的競爭意識,連帶著球員與球員之間同也相當和睦,私下各有交情,某一回的練習賽中火神和木吉待在場旁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不外乎都是說些以往在大學時代還有相聚的機會,現今出了社會各自忙碌,連偶然的擦肩而過都沒辦法喚上一聲,同學會也是挺久沒開了,總心心念念著那個昔日好友許久不見,但如今能得知的,卻都只是從他人口中傳來對方如何功成名就的消息而已。
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啊,木吉抬頭望了眼體育館上頭亮晃晃的強燈,有些失落的說了一句,而後沉思了陣後便話鋒一轉,開口詢問起回國之後火神與其他人有沒有再繼續連繫。
尤其是黑子。
當木吉這麼一說火神差點是沒將水嗆進鼻腔,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他的眼角都紅了,看是有多麼難受,緩過氣來後他有些不大自然地扭緊了礦泉水的蓋子,支支吾吾著沒能多說什麼,只道出沒什麼聯絡,事實上他一直將黑子的號碼存在手機裡,只是連一次也沒有打過。
如同現今,翻開通訊錄的連串號碼第一眼便能瞧見對方的名字,黑子哲也,他從沒刻意設定過什麼卻永遠保持在第一位,火神的拇指在螢幕上頭比劃了幾下,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一股作氣地按下了鍵,無論心態為何概括情理都該向黑子道個謝,話筒後頭的撥通聲彷彿響了幾世紀那麼久,而當人聲亮起的那刻好似恍然若夢。
「您好。」
「……喲,好久不見,」諸如此類陌生的熟捻都讓他沒來由的尷尬,「還、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的辨識能力還沒有低落到那種地步,有什麼事嗎,火神君?」
「哦…」他搔了搔頭,「……說的也是。那個、昨天,真是謝謝你了。」
話筒後頭先是沉默了一陣後才又開口,無論何時,黑子的嗓音聽起來永遠都是這般從容,「……我以為火神君得給我一句道歉的。」
「對、對不起。」
「事實上我也沒有想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在這麼深的夜裡,放著學生待在外頭實在是危險不已,況且你還給他們製造了個麻煩。」
「沒、沒想過我會喝醉啊──」他越說越是心虛,「我也給你添了麻煩,抱歉。」
黑子從口裡呼出一聲好似無奈的深長嘆息,「不過看在火神君是壽星的份上,那就算了。」
「你還記得昨天是我生日啊。」
「為什麼不能記得?」
他總想著是不是也該忘了。
「……我。」
「嗯?」
火神捉著手機的那隻右手總覺有些發燙,他無法抑止的緊張,無法想像如今的黑子哲也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態與他對話。
「沒事,我想說的是謝了。」
「……那就好。」
「那、那個…!」這樣的回覆讓人很難分辨出話內之意,所謂的那就好是表面上的純粹話語還是慶幸他沒再多談,至少他是不能明白。火神有些著急地盤坐起來,而後思索了下才又開口,「……我是說,真的很抱歉!如果能讓我補償你的話──請你吃個飯之類的,啊,那個,我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意思,就是……」
「…好啊。」
「欸?」
黑子再度複述了一遍方才的回應,表現平靜,「我也想著很久沒見了,不如,我們就出來碰個面吧。」
08
做為半個教職的火神與黑子相同,享有等量的暑間假期,但總括來說火神還是相對地忙碌一些,不外乎便是為了球隊沒能懈怠的訓練,而在擁有長假的大好條件之下更是得抓緊時機。作為正式教師的黑子在這樣管不著學生的暑假期間,僅偶有幾次由學校招集的大型會議及個別科目的單獨研討而已,說起來是輕鬆許多。
他特意挑了個人流較緩的平日時段,地點選在新宿的某個家庭餐廳,這類歸屬於經濟實惠的一類的場所大多和正式沾不上邊,但火神卻特別喜歡,待起來總莫名輕鬆自在。而如今他最需要的便是鬆去壓力大石的方法,好讓自己在面對這自個造孽同不可活的情境裡頭少緊張一些,至少說起話來不能結巴表情不會古怪,其餘怎麼都好,久未見面的尷尬份量與初次相識實在差不了多少。
但挑起衣服來卻像是初赴約會的那般慎重,莫名的無所適從,他在僅有著幾件簡單款式的衣櫃裡翻了又翻,猶豫著該穿些什麼好,而後又給那鏡子裡頭的自己盯著發愣,這真不像自己,以往無論如何總秉持著直來直往的他如今竟在這為了一點小事而千迴百轉,說到底至始至終,是不是打從十幾年前開始他便給黑子哲也耍得團團轉。
最後他仍是挑了一貫的牛仔褲白襯衫,裡頭搭上件黑色襯底少扣幾顆釦子,作風隨興。當他抵達餐廳門口的時候黑子便已率先到了,杵在店門旁的木椅上安靜地看書,四周的人流來來往往,都猶如現他似的穿梭而過,吵雜而喧騰的笑鬧談話流於大街之上,震耳欲聾,而對方卻像是與世隔絕一般的不被驚擾,火神站在轉角旁的窗口,稍稍地屏住了氣,縱使過了這麼久,他仍能從這片再相似不過的人海之中一眼找出他來,他不只一次得意於自己的觀察入微,僅為黑子一人的觀察入微。
至今他仍不禁這麼想。
火神走到他的面前喊了聲喂,接著便逕自地打開了門,作若一切自然。他們走進店裡,挑了個靠窗的位置,過了用餐時段的客人不多,大多是三三兩兩地散落在靠內的座位區,無非是怕曬,但只單純打算挑個獨立座位的火神倒沒多想,黑子也不大在意,雖說來到座位前頭的時候火神仍是察覺了這點,他主動佔去了日照較烈的那面,將另一邊留給了對方,那些微小到很難一一發現的舉動不是刻意紳士,都只是他下意識的體貼。
往後一連串的餐點名稱瞬間讓服務生蒙了腦袋,他如往常的份量驚人,而對頭的黑子在來來回回翻看菜單費上一陣心思後,只相當客氣地點了小份的豬排套餐,待服務生離開之後,火神無奈地說了一句你這傢伙還是吃得這麼少啊,點得多些也沒關係,畢竟是我請客嘛。他說著說著便從後口袋裡掏出了錢包,我可是有把錢好好地帶在身上,不會發生得靠隊上經費才能付錢這回事的說。
黑子瞧了一眼他的動作,接著便放軟了神情垂下眼來,「……火神君真是一點也沒變呢。」
「我……我變了挺多啊!」原先想將如今當了教練成熟不少拿來開口,卻又瞬間想起自己和黑子之所以能重新連上關係是因醉酒後闖出的禍,想了一陣之後還是自知理虧地默默收回了話語,「……你才一點也沒變呢。」
「是嗎?」
「是啊!那個……」火神搔了搔頭,「…一直都是娃娃臉。」
「直到現在我還會被誤認是高中生呢,火神君接下來是想說就連身高也沒有什麼差別吧?」
「也是──啊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想說的話完全露了餡,火神連忙揮了揮手,「只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嘛。」
「作為一個將近三十的成年男性,沒有一個人聽到這句話會覺得開心的。」
「是嗎,我倒覺得這樣挺不錯的,」率先送上的飲料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直很年輕的感覺──這句話就算得上是稱讚了吧。」
「是的,依火神君一直沒有什麼太大長進的日語來說,這句話已經能給予讚許了。」
「喂!」他拿起覆滿冰塊的杯子,大大地吸了一口,「……不過真的是很久不見了,看見你還好好的待在這,我就安心了。」
黑子捧著飲料的手不自覺地頓了下,而後才故作鎮定地輕呼出氣,「真是勞煩火神君費心了。我也想著雖然火神君老是那麼大神經,但還好好地沒出什麼大事也算萬幸,直到上周在酒吧前給人捉住了手,麻煩得要命的樣子讓我重新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在沒人看著的情況下看來也是無意間闖了不少禍。」
「我──我平常才不是這樣的!」火神撇開了臉,「只是那天喝多了而已!我也是很保護學生的,都是那群傢伙給我灌酒……」
「沒能把持好自己的分寸就是最大的問題。」
「……我知道了啦!」那麼久沒碰上的黑子流說教讓他整個無地自容了起來,「對、對不起啊!」
「沒事的,」黑子從容不迫地回了一句,「縱使火神君做了些違背章法的事,但姑且是因慶生的緣故,在沒有太過驚動他人的情況之下,我也就不計較了。」
但我是麻煩了你吧──火神有些懊惱地想,「真的很抱歉啊、那個,讓你帶我回家什麼的…還、還給我換了衣服……」
「夏季的夜裡還是熱得不行呢,要是沒換的話,會很難受吧?」黑子眨了眨眼,「在日夜溫差的變化下還容易感冒啊。」
「──真的是謝謝你了。」
「不會,況且我也很久沒有到火神君家去了。」
「你想過來的話,隨時都可以過來啊。」
「……這樣太麻煩火神君了吧?而且,」他順著服務生送上餐點的動作稍稍止住了話語,而後才又開口,「或許會打擾家裡的其他人也說不定?」
「什…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的啊!」或許是因過度詫異而放大了聲量,火神不大明白為何黑子對他現今的生活有這樣的想像,「你那天不是來過了嗎?整個房子空空蕩蕩的怎麼可能還會有別人在──」
「火神君,你太大聲了,」黑子沉下口氣後便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或許這麼問是有些失禮,但我總以為火神君已有了得以組成家庭的伴侶,況且我們都是將近三十的……」
「哈?伴侶我怎、怎麼可能會有!」他在一陣怔愣之後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語,「我一直都……」
一直都還喜歡著你才不曾再度戀愛。
差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在瞧見對方再冷靜不過的臉龐之後,便給硬生生地壓回了喉底,若是從前的自己或許有著幾分自信,但如今他已錯過對方的世界太久太久,時光荏苒,他再沒有把握歷經如此冗長的歲月歷練之下,黑子是否還記得他,記著他們曾因一點渺小的幸運相處的幸福便感到滿足,還是早在十多年前的那個夜裡便將決心放下,無盡的不確定性讓人卻步,火神寧可選擇小心翼翼。
火神揉了揉額間,最後是嘆了口氣,「…算啦,當我沒說,總之我現在是一個人住,偶爾會有幾個人過來打電動或蹭飯,也都是你熟識的老朋友──」
「黃瀨君他們?」
「哦,偶爾還有木吉學長──你們都留在誠凜不是嗎?」
「嗯,但我沒想到木吉學長和火神君還有保持聯繫。」
「那是因為我也在當球隊教練啦,經常會碰面…的說,」他扒了一口送上來的白飯,「對了,光說我啊,那你呢?」
「我?」
「生活情況。」
「沒繼續住在家裡了,我目前是住在誠凜附近的一處租賃公寓裡。」
「是嗎──」火神偏了偏腦袋,而後便將眼神移了開來,「那你是……」
「我也是獨居,房子很小,塞不下其他的人……」黑子停頓了下,「…況且也沒有所謂的其他人在。」
「……為什麼。」
「嗯?」
「我說為什麼,」他暫且放下了碗,「為什麼沒有其他的人?」
或許是給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黑子先是怔愣了下,而後才又開口,「目前我並沒有這方面的考量,生活都是以照料學生的課業為重。」
「那我可以嗎?」
「……欸?」
「呃、我的意思是──」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過了頭,停頓了陣後便支支吾吾起來的火神一下子紅了耳根,明知道這類的話或許會給對方帶來困擾,但他仍在無自覺間脫口而出,「-如果生活這麼無聊的話,我們可以像這樣常約出來吃飯什麼的,我是說……這樣比較能打發時間啊,我平常在家也只是看看球賽而已,沒做什麼的,如果能出來逛逛的話──」
「……也是呢。」
「什麼?」
「像這樣能說說話的聚會,也不錯啊。」
「真、真的啊……」火神嚥了口輕氣,「…你願意和我出來碰面。」
「為什麼火神君會認為我不願意?」攪動起玻璃杯的碎冰後一陣喀喀作響,黑子垂下了眼,沒再去看對方的表情,他說,「……我們是好朋友吧。」
09
這樣溫和卻像是築起圍籬的拒絕未免過於難受。
好朋友這個詞永遠是舊情人間最庸俗的壞藉口,他也明白很多時候對許多人而言舊情復燃只是個創造出來的用法,倒沒有誰是真的成功過,兩個人的相戀相愛直至分手是有很多說不清的理由,但總歸一句不就是你在我的胸前劃上一刀,我在你的心頭剜上一口,彼此傷害不必多說,往後無論過了多久都會想起曾經是這麼愛的那麼恨的,費盡了氣力流乾了淚水,而在人生長路上持續奔走之時偶然停下回望,卻突然發覺過往那些再清晰不過的現實也成過往,終究是弄丟了純真累了痛了也就沒能動心了。
但他們給彼此的殘害卻全是退讓的沉默。
往後他們也曾有過幾回出來見面的機會,也與以往相同去了許多再熟悉不過的場所,書店、遊樂場,甚至是記憶中的那間MJB,改了裝潢的速食餐廳展店擴地,原先的服務櫃檯換了位置,座位變得多了,入口處也不同了,唯有幾個面窗的桌椅仍是屹立不搖地杵在原地,他和他習慣性地走到那頭坐下,與十幾年前的高中時代完全相同,只是如今的價格貴了模樣變了,火神喜歡的套餐號碼從一號換到三號,他們用相同的方式談著不同的話題,從就業後的日子一路倒敘回去,天南地北,最終還是轉回了十來歲的那段從前,一切胡亂的人胡亂的事,但縱使他們誰都談,就只是不談自己。
在火神有限的詞彙之中他只想到了保持距離,誠如他與黑子現今的關係。彷彿回到初次相識的那段時光,黑子還未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那段往日,那時他與他之間的聯繫仍無關愛情,僅只是存著一分拯救心理為對方前行,褪下一層層保護外衣直至尋回初衷、尋回對於籃球的熱情,說起來那時的自己為何會如此在乎一個人也沒個明白,火神總想著或許打從自己決心為他改變的那刻,曖昧即由此悄悄生起透光的熱。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從前也曾有過這麼段過往,在還沒坦白心意之前全是無聲的曖昧,火神自個縱使再如何遲鈍卻也並非對任何事都不明不白,他還是懂得什麼叫做動心,儘管在各種沒能明說彼此也不肯承認的情況下想過自己是否會錯了意,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情緒躍動根本騙不了人,和黑子待在一塊的時候便覺得萬分快樂,說上話也好碰上面也好,他總能看見自己的臉龐在對方眼中的重重倒映,偶有對方累得在電車上睡著的情況,不過是靠在肩上便惹得自己無所適從的事就不再提,他是喜歡黑子哲也,喜歡得不行。
在那些不再復返的年年月月裡他們誰也不是,不是什麼前途大好的職業球星也不是語文老師,只是合作無間的火神與黑子,那時的他們對於未來還是那麼無知,還那麼年輕,一切美好,不似現今雖擁有相同回憶,卻比任何初次見面的人都還要陌生些許。
他光是這麼想著便深覺無法再更難受。
早已慣於與其他學校來上幾場練習比賽的火神轉了整個東京,最後在木吉的拉攏之下終是將最後一場安排給了誠凜,地點選在誠凜籃球部所使用的舊式體育館,在他們畢業後的幾年附近陸陸續續地蓋了幾處新的場地,但循著地利之便與其他原因,欲以保留創部傳統的籃球部仍是將這座充滿回憶的體育館作為主力之地,每當火神踏進這座再熟悉也不過的體育館時,他總不禁回想那些曾有過的年少回憶。
也不明白是不是地點使然,本該待在場旁盯著球員一舉一動的火神竟莫名地發起愣來,像是在專心一致地想著什麼,動也不動,直至另一旁的木吉喊了他幾聲之後才猛然眨了下眼,悠悠地回過了神。
「你這教練不專心看自己隊上的球員比賽是在想些什麼啊?」木吉笑了幾聲,來到他身旁的空位處坐下,「難道是想輸給誠凜嗎?」
「……木吉學長,」他連忙否認的擺了擺手,「不是那樣…的說。」
「不然是在想著什麼能讓你這麼不專心啊?」
「呃……」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火神停頓了下,接著才又繼續問道,「…那個,黑子他在學校裡還好嗎?」
「嗯?黑子啊,」木吉偏著頭默默地思考了陣,「很好啊──偶爾會在學校走廊遇到他呢,目前隊上的幾個球員都是他的學生,風評相當不錯的樣子,若是有空的話,他一個星期最少會來看一次練習,上個星期日向和小金井也回來過呢,嘛,大家果然還是相當懷念以前打籃球的日子吧!」
「哦,是這樣啊……」
「怎麼了嗎?突然問起黑子的事,」他抬頭望了一眼體育館的大燈,「我以為你們一直都有保持聯絡啊。」
「…沒、沒有的事,」火神低下了頭,相扣起自己的一雙手,「我回來日本這麼久,一直沒有和他聯絡,是直到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才又重新連繫上的。」
「是在害怕嗎?」
「欸,」似乎沒料想到木吉會這麼開口,火神心虛夾雜著驚訝,不住飄移著的視線繞了又繞,最終在沒能找到個定點安分下來前卻先是笑了,「……並不是那樣的。」
「果然還是會覺得有些尷尬吧,」他們從沒刻意隱瞞過交往的事實,也從不避諱談論,因此至始至終,球隊的學長們都很是明白那些曾發生過的事。木吉頓了頓,接著便用一種追憶起什麼似的口吻逕自說了起來,「事實上當時你們會選擇分手我也非常訝異,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絕對不是屬於你們的結局啊。」
火神掀了掀口,欲言又止一般,之後還是收了回去,最終在一陣略長的閉口不言後才又選擇再度開口,他說,「……我也很難相信啊,雖然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不感到後悔嗎?」
「……也沒有餘地後悔了啊。」
「也沒想過挽回這回事?」
「我──我不知道他的心意啊!」他搔了搔頭,「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約他出門,我們的互動卻生疏得像是陌生人一樣,所以我總想說……這是不是黑子所希望的關係呢?當朋友就好什麼的。因為都已經分手了,再像以前那麼親暱多少也會覺得有些彆扭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也覺得沒什麼不好,一直保持現狀也沒關係,因為我並不想帶給他困擾……他能開心就好啦。」
木吉沉默了一陣,而後才像是語重心長一般地嘆了口氣。
「但你還喜歡著黑子吧?」
「哈?」
「我說,火神你應該還喜歡著黑子吧?」動了動肩頸的木吉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然怎麼會在這煩惱這些啊?」
「是──這樣沒錯,但是……」
「你們啊,真是笨蛋呢!」木吉使力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以前在球場上不是很威風嗎?誠凜的王牌大人。怎麼現在就連一點勇氣也沒有,那個時候的衝勁和毅力都跑去哪了,是不是該叫里子回來給你一點教訓啊。」
他望著一邊說起下手太大力了吧木吉前輩一邊揉起腦袋的火神又是一陣笑,「嘛啊,雖然我也不是不明白黑子的想法啦,但你們就是替彼此設想過了頭吧,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真是兩個固執的傢伙。」
「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的說。」
「總之──還是得靠你們自己調適啊,」一節結束後裁判吹了暫停哨聲,他直直向前的視線穿透了整個全場,眼神閃亮,「我只想說在某些時候,你們即使學著為難下彼此也絕非壞事。」
10
每周三是他固定到體育館看籃球部練習的日子。
最後一堂課結束後的時間並不算晚,但早過了夏至的下半年份夜長晝短,沒能挨到四五點的黃昏天際便已半明半暗。入秋後的時節天氣變化較大,若沒有什麼得特地留在學校的活動,大多數的學生們都會選擇早早回家,唯有從未消停過練習的運動類社團秉持全年無休,黑子繞過學生奚落的教室走廊,下了樓梯,亮澄澄的夕陽餘暉從窗外照了進來,曬在他的側臉上頭一片烘燙,他站在樓梯口的位置向前望了一陣,光線反射,從這裡便能瞧見另棟大樓的教室模樣。
玻璃的玻璃後頭,那裡是一年B班的所在。
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站在這頭想個一會從前的事,沒來由的,無論是正經事也好糗事也好,令人流淚的事也好,黑子總覺得唯有在那待上個一時半刻才得以補足起某些情態下的生活動力,而後才有能量繼續前進,然而他也總想著每過些許時日就得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他左思右想都沒個正當的理由,唯有那麼一個偏門的,大概就是覺得寂寞。
明明一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
體育館的大燈永遠也是亮的,他隔著遠遠的距離便能見著蓋頂玻璃的那片亮晃,當他走進球場裡時,籃球部的隊員們正在進行部內的三對三練習,球體拍打地面的聲音呯咚呯咚,像是心跳,連帶著激熱起進入這塊場地的所有人,球員、裁判與教練,甚至是場旁觀看賽事的一般人,無一不被這樣的情境所吸引,流下的汗水與奔馳起的風,光是站在場旁他便能回憶起正式球賽那般緊張的情況,生氣蓬勃,彷彿只要吸上一口空氣就能回到曾經氣氛熱騰的過往,他們討論戰術的嗓音必須壓過一波一波的群眾歡騰,再過一會雙方球員就得各就定位,開場跳球,當籃球向上拋起的那刻,沸騰的鼓譟劃開了整個世界。
白色背號在他的眼前穿梭,套著藍綠各一的練習隊服彷彿各自發著光,黑子站在鐵門旁的暗處盯了好一會,直到第二節結束的哨聲響起才稍稍探出頭來,他往場旁的舞台處望了一眼,體型高大的木吉坐在高起的圍欄上頭晃著腿,意外地沒待在場內,這時黑子才赫然發覺充當裁判吹哨的那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許久不見的隊長日向。
「啊,黑子!」木吉這時才突然察覺黑子站在場外,朝著他揮了揮手,「你來了啊,真巧,今天日向那傢伙也回來了呢。」
「什麼叫日向那傢伙啊,」將哨子握在手裡的日向遠遠地走了過來,「你還真是改不掉這可惡的個性。」
「我覺得挺好的嘛──超親切?」
「受不了你這白癡──」日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接著便轉向黑子那頭,「喲,好久不見啦黑子,今天怎麼會過來看練習啊。」
「黑子他每周三都會過來的啊!」
「沒人問你啊吵死了!」
「隊長,」黑子走到他的面前後先是禮貌性的低了低頭,他也相同,無論過了多麼久,還是改不了以往在隊內的稱呼敬謂,「好久不見了。」
「嘛真是難得我們三個都在──對啊日向,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我剛剛早和你說過了吧木吉鐵平…」他回頭望了一眼站在後頭觀望的現任隊員們,「……剛好是公司排了假給我才有機會過來的,不然平常也忙得很,很難找出空檔,但只要有假期我就會找時間過來晃晃,你都知道的吧!」
日向搶下木吉手中的記分板,朝著呵呵笑個不停的木吉頭上猛力地敲了下,「真受不了這個傢伙,喂,你的球員們愣在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啊,比賽才打到一半,你這教練到底是負不負責!」
「哈哈哈──他們很少見到這樣的場景嘛,畢竟我們也算誠凜籃球部的創立者啊,」說起往事來的他換了個懷念的眼神,「我們那年贏得WC優勝的大合照還掛在部室裡作為精神指標,嗯,我的話這些小鬼頭倒是常見到啦,但好幾個人聚在一塊的情況就少見了呢。」
沒去理會木吉的日向徑直地撇開了眼,像是在想些什麼似的沉默了會,而後啊了一聲才又開口,「其實我今天回來的目的還有一個,是要說……」
「嘛,好啦好啦,不然我們三個一隊上場打一場吧?」木吉從後頭拍了拍黑子的肩膀,「有什麼事待會再說──喂,福山,過來吧!」
「那個,木吉學長,我已經很久沒打球了……」對於這太過意外的提議,黑子總感覺有些措手不及,「…而且我還穿著襯衫,也沒有球鞋……」
「沒關係沒關係,就打個一節吧,第四節再換回原來的隊員就好啦。」
正當日向又要發怒說哪有這樣亂來的事時,面向著他的木吉卻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爾後又笑了一下,雖然沒法說個明白,但長年下來的隊友默契也能讓他猜到木吉心底是在打著什麼算盤,日向閉上眼後嘆了口氣,鬆了鬆手腕後便又開口,妥協得乾脆,「好吧,說起來我也是很久沒打了,今天就來個一場吧。」
身後的那幫高中孩子一陣驚呼,大抵是沒想到日向真會答應,而站在木吉身旁的黑子只是猶豫地掃了幾眼球場,爾後便扔下了手中的提袋,順帶著脫了針織外套,「……我知道了。」
「很不錯的嘛,好久沒和你們一塊打球了!」他再度使力拍了幾下黑子的背,「讓那些小鬼看看大學長的加速傳球吧,不穿運動用鞋已經是對他們放水了,我們也得使勁全力啊。」
「知道啦──好了好了,快點開始,」日向同也脫了外套,他隨手將哨子扔給站在一旁的部員,捲起袖口,一副興致高昂的模樣,「雖然我們都算是老骨頭了,但可別對我們下手留情啊。」
創部隊員與現任球員進行起突如其來的第三節,沒做多餘的戰術分配,雖說年紀大了筋骨生疏不少,但基本的動作與防守仍是做得比一般球員俐落,一節下來光黑子的視線誘導與加速傳球便能讓那群孩子看傻了眼,又哪裡有辦法去應付木吉與日向籃下的無間合作,但誠凜球員在木吉的帶領下也算訓練有素,同樣的招式用個幾回後便逐漸適應過來,最終仍是佔了上風,縱使如此依循心情打球的三人倒也做了個絕佳示範,長久培養起的團隊情感無論過了多久,還是能在這樣的臨時狀況中配合得完美完善。
第三節結束,木吉三人所組成的隊伍替他們追上不少分,但說好只打上一節的其他兩人在吹哨暫停之後便迅速地脫了球衣,原先想挨著日向與黑子繼續打完最後一節的木吉見狀自知沒個辦法,只好讓著他們與方才應戰的現任隊員握手示意。許久沒打上比賽的三人全是大汗滿身,經過這麼一個折騰下來總也明白自己早大不如前的體力,木吉從背包裡頭翻出礦泉水,分別扔給他們一人一瓶,一口氣便灌了半瓶的日向靠著舞台旁的木板,一時半刻都還沒能緩下勁來。
「啊──累死了,真糟糕啊,久沒運動都變成老人家的身體了,」日向仰頭喝完了剩下的半罐,「在球場上的速度完全比不過年輕人啊,三分球也失準了。」
「……請別這麼說,學長們還是很厲害的。」
「哪有的事,手腕啊膝蓋啊都在不知不覺間生了鏽吧,」他笑了一聲後抬起臉龐,強而明亮的白熾燈照在他淌著汗的顴骨上一片閃亮,「運動員就是這樣,自己的身體如同一部機器,久沒用了便會緩了,接著下來就是不能用了。」
黑子默默地望了對方一眼,爾後也跟著微笑了起來,「……我的加速傳球也不管用了吧。」
「在說什麼!」日向揉了揉他的頭髮,「學弟怎麼能比學長喪志啊,無論如何你都比我們年輕一些吧。」
「就是──」處理完比賽後續的木吉朝著他們走了過來,他向上一翻,便在原本的舞台高起處坐下,「嘛,哪裡不管用了,只是沒能傳給該傳的人吧。」
聽到這裡的黑子先是愣了下,接著便緩緩垂低了視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這個意思就是──你和火神都是傻瓜啊。」
「喂,等等,你這傢伙太直接了──」
「就別拐彎抹角啦,」木吉笑著打發了另一頭看起來慌張不已的日向,「上回和火神所在的東櫻打比賽的時候稍微與他聊了下天,你們最近一直有碰面對吧。」
「……是的。」
「你對火神是怎麼想的呢?」
「我和火神君……是好朋友。」
「但他不是這麼想的,」他望了一眼黑子垂低的側臉後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你明明知道的吧?」
黑子沉默了陣,像是在思索些什麼,良久之後,他才又再度開口,「……我想,這件事或許是我做錯了。」
「嗯?」
「我至今仍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對的,每日每日都是這樣不斷地懷疑著。我明白火神君對我的喜歡並未因為距離或時間中斷,因此我想,若是不坦然面對他,讓他了解如今的我們只是好朋友的話,火神君是不可能會死心的,只要一直維持著現今的情況,往後待他真正意識到彼此的關係有所改變,放棄了的同時他也能適應我們之間就是所謂的『好朋友』,畢竟對彼此而言,雙方都是無可比擬的重要存在,並非是不再涉及感情後便形同陌路,這樣的話,或許就能……」
「……那你明白火神的想法嗎?」
他先是嘆了口氣後便眨了眨眼,「他是傻瓜。」
「哎──」木吉朝著日向那頭的位置看了一眼,「你們都是傻瓜啊,我還以為只有火神是個大笨蛋呢,原來黑子你也是啊!」
「……我並不是。」
「怎麼說呢……日向,你也開口說句話吧。」
這樣給迫中獎的發表感想讓日向狠狠地瞪了一眼對方,而後便像萬分苦惱一般地皺起眉頭,他安靜地想了會,這才開口得一陣語重心長,,「我說啊,雖然木吉是個白癡,但他這回說的沒錯。」
「我是不大懂你們在糾結什麼,就我看來,火神就是個腦子直來直往的大個子,做什麼事都沒經考量,又很魯莽,但他倒真是個善良的傢伙,還特別為你著想──還記得你們進誠凜的頭一年,剛在IH上被桐皇打敗的時候嗎?我和你說了些話吧,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覺得那傢伙其實沒那麼笨,應該說是,他的聰明都用在某些體貼人心的地方了,例如只對他在乎的人好,無論是誠凜,還是你,都是相同的。」
「他這個人一想做些什麼便是死心塌地,改也改不了的,我都不知道你們倆比起來誰更固執一些啊?」他揉了揉給眼鏡久壓的鼻樑,「如果他真那麼喜歡你,你也喜歡他,那幹嘛硬是不要在一起呢?作為學長也沒什麼好說的,就算你們的關係現今還沒能被大眾社會接受,但無論如何,我們都還是希望能看見你們得到幸福。」
日向歪了歪發痠的頸子之後又嘆了口氣,他望著低頭不語的黑子,默默地敲了下對方的後頸,「抱歉,我的話太多了啊,都怪木吉這傢伙──其實我今個並不是來說這件事的。」
「真不愧是日向──」沒能說上什麼大道理的木吉對他豎起了拇指,「太厲害啦,話說,你是要說些什麼啊?」
「是想找時間辦場同學會的事啦──」他從口袋裡頭掏出了手機,「里子沒告訴你啊,她就要結婚的事。」
「哦,是之前那個長得挺高的傢伙嗎?」
「一直都是同一個啦,」日向擺了擺手,「由於婚期訂在十二月底的緣故,她打算在嫁作人婦之前再和我們這群沒用的單身男人聚上一聚,往後要是有了家庭,會比現在更難抽身吧,因此想先確定大夥的行程,務必是全員都到。」
「十二月底啊,這樣不就會碰上WC賽事……」
「說這真是煞風景啊喂,不過這點倒是不必擔心,她這傢伙倒是將一切都設想好了,婚禮舉辦在WC後,硬是想看完比賽全程後再去結婚,時間趕得不行,我是想說她這麼一弄累垮的不只有她,我們也受害啊。」
聽到這番話的木吉笑了幾聲,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所以這次是特地回來告訴你們一聲的,順便……」他將目光飄向黑子,「…嘛,算啦,總之就是這樣,一次討論了兩件人生大事還真不得了,時間真快,我們也都該是這個年紀了啊。」
「三十歲了呢。」
「……都是得義無反顧的三十歲了。」
* * *
當黑子回到租賃公寓內的時候,天色早已完全暗了下來。
歸途上的道路空空蕩蕩,一片闃疾,數層樓的中古公寓無人亮燈,唯有大門前的街燈向下延伸,成片亮晃的蒼白模樣,他在摸黑的情況之下開了自家的門,脫了鞋後進到屋內,早上出門前忘了關上的窗戶吹進夜風,將他拉了一半的捲簾吹得不住飄盪,黑子站在門前望了一眼,沒開燈的室內猶如蒙了層色調不同的灰,沿著窗櫺床沿木質地板一路蜿蜒,最終是來到他的面前,虛無而濃重的衝擊感捉住了黑子的腳踝,他動彈不得,而後只能坐了下來。
他不是沒有想過任何重修舊好的可能性,事實上這個選擇比其他答案都還容易的多,但他卻沒辦法去做,獨有他一人得以滿足的世界太過猖狂,一切美好的愉快的待久便懼怕了,總會擔心這太過幸福的大夢何時便會甦醒,醒來之後他枕旁的空位沒有一點痕跡,這倒是好的,而更過殘忍的莫非是愛到一半不能再愛了,他不得束縛的戀人終會知曉外頭現實世界的嚴酷與美好,然後再回頭來告訴他我得走了,留下滿牆曾有過的記憶卻說我得走了,與其如此倒不如就這麼算了,到此為止。
黑子總替他妄想能有個美滿的家,在眾人的祝福下給某個適合他的女孩子許下承諾,然後戴上戒指披上婚紗,買上一棟新的房子,孕育幾個漂亮的孩子,最後看著他們逐漸長大,再告訴他們,他們的父親過去曾是多偉大的人,是個多棒的人,而後這些孩子們,都能長成與他一樣的心地善良,往後經過歲歲年年,年年月月,他們都已衰老的無法行走無法再到哪裡去,唯有坐在搖椅上打盹的時候才會想起彼此,才會想起從前曾有過那麼段年少輕狂的往事,沒有什麼不好,他甘之如飴。
正因為火神是待他如此的好,他情願用如此現實的情況予以回報。
他靠在牆上,從口袋裡翻出手機,儘管火神離開日本那麼久,黑子仍是將對方的電話一直存在手機裡,從沒改變過的第一位置,就像是刺進他心的一點紅字。他望了一會後也沒去留意,不知何時竟在無知覺的情況下按了撥出,待黑子回過神來時通話已經連結了幾聲,卻尚未撥通,而就在他立即按下掛斷之後,螢幕上卻隨即亮起了火神的回撥。
黑子閉上雙眼,按下通話鍵,「……抱歉,剛才是我誤撥了。」
「…沒事嗎?」
「我沒事的,火神君不必擔心,那就先這樣了。」
「喂,」火神出口喊住了他,「你先別掛斷……」
「還有什麼事嗎?」
電話後頭的火神沉默了陣,過了數秒後才又再度接道,「……這幾天,我想了一些事。」
「之前你說我們是好朋友什麼的,都只是藉口吧。」
「……怎麼說呢?」
「我們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呼出了口幾乎無法察覺的輕氣,「打從和木吉前輩談過話後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現在想想,之前的我就真像是個一無是處的笨蛋…總、總之,我想說的是…」
「…我不懂,」回了聲反駁之後,黑子總感覺自己的話全是哽在喉間的,「我不懂火神君所說的意思。」
「我──因為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辦法-」火神稍微停頓了下,「再也沒有辦法像朋友一樣對待你,所以我們…」
火神君,他張口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而後便陷入了段良久的沉默。
「抱歉,」黑子睜開了眼,雙眼沒來由地漲得痠疼,「這次是我做錯了。」
「……什麼意思。」
「我不該和火神君說我們是好朋友這種話,」他深吸了口氣,「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再和火神君碰面,是我的方法錯了。」
「我不明白。」
「火神君和我在一起,是無法獲得幸福的。」
「我們都已經三十歲了,是無法再回頭的三十歲了,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仗著擁有大好的青春歲月什麼都能做,什麼都去做,」黑子停頓了下來,他突然察覺自己濃重的吸氣聲實在大得驚人,「教練就將要結婚了,準備踏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而火神君終有一日,也該擁有自己的家庭,如今也已經不是能鬧著玩的時候了……」
「什麼鬧著玩的,我一點也聽不懂,」話筒那頭的火神稍稍提高了音量,「為什麼總要說些讓人不明白的話啊?」
「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便說說就當沒那回事──」
「……那你現在就告訴我,你不喜歡我。」
黑子並沒有回話。
「黑子。」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火神君。」
聽見他這麼答覆的火神率先陷入沉默,爾後又很快地恢復了原有的平靜,他說,「你騙人。」
「…我沒有。」
「你騙人,你的聲音在騙人。」
黑子掀了掀口,最終卻是什麼也沒說。方才所言的那一瞬間他的確是顫抖著,儘管再如何壓抑自己的情緒仍舊帶有些許波動,但非常細微,幾乎是不細聽便無法察覺才對。
「……我啊,突然想起一回事,」電話後頭的火神突然沒來由的輕笑了聲,「降旗和學長們都曾問過我,明明你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什麼特別變化,到底是怎麼聽出些不對勁來的。」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啊,究竟是為什麼呢,」往後他的嗓音漸漸收起了笑意,「……自從你對我說我們是好朋友之後,我就對你還喜不喜歡我這回事沒了自信,我也曾抱持著如果這樣的相處方式是你所想要的,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我還是希望…你能覺得開心。況且,如果黑子你不覺得快樂的話,我也不會快樂啊……但是,你並不是那麼希望的吧。」
「我啊,不能保證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傢伙!畢竟黑子的父親母親,都比我還要來得了解你。但是相較於其他人而言,只有我能知道你心底的真正想法,這個啊,這是我不必誇大的唯一自信。」
「……火神君。」
「我知道我這麼做或許…很討人厭,或許你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喜歡我了,」火神像是鼓足勇氣般地吸了口氣,「……但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抱、抱歉,這些想法我已經想說很久了,但…總之不光只有這些,一時之間混亂了起來,」他斷斷續續的話語聽起來實在緊張得過分,「如果現在能把你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的話,應該就不會那麼緊張了…的說。」
黑子仍舊沒有給他回話,話筒後頭一片寂靜。
「……能不能再讓我說上一句話?」
「…請說吧。」
「黑子,拜託了,」他的語氣就如十多年前,他們初次打破悠長的曖昧般那樣年輕,且無比堅定,「無論如何都好,就讓我為難你這麼一次。」
* * *
往後他連自己是如何掛上電話的都無從知曉,黑子待在玄關旁的位置坐上許久許久,連夜深了燈滅了都沒能察覺,腦袋裡滿是火神所說的那些話語揮之不去,他想他無疑又是做錯了事,全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無法抑制內心,妄想打破原則的事。
黑子從背包裡頭掏出下午的那個水瓶,他仰頭喝了一口,水是涼的,手是冰的。
但他心口發燙的那塊卻是刺著疼的。
11
秋末的十一月,誠凜首屆次屆的球員們替曾讓他們光榮一時的相田教練,舉辦了人生僅有一回的單身派對。
他們優先作為一間尚未開幕的日式料理店的首批客人,門前貼上的包場紙條顯得他們是多麼榮幸,難得相聚一塊,即是慶祝意料之外的雙喜臨門,打從高中畢業開始便一心嚮往於進入料理專門學校進修的水戶部與小金井,經過多年磨練之後總算學所有成,從擁有獨特門道的老師傅那裡習得了傳承的手藝,一路從僅是幫忙打理的雜務到學徒,往後歷經重重考驗,才終是苦盡甘來成了掌廚,在拉拔著兩人成長的原店待上數年之後,聽從師傅的建議才決心自立門戶,而這間將要開幕的日式料理,便是他們籌備已久的心血結晶。
好事多磨,永遠都不算來得太晚,誠如他們的久未相聚各自繁忙。但見上面後仍能與以往一般吵吵鬧鬧便是誠凜籃球部的最大特色,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們都能像家人一般對待彼此,真要說起來創造共同回憶的短短兩年,最大的功績不是全國優勝與跌破眼鏡的異軍崛起,只是這從未間斷過的深厚情誼。
好不容易全員到齊的籃球部幾乎沒有什麼太大變化,眾隊員們仍是那個老樣子,唯能說起的便是里子再次自作主張地留長了頭髮,木吉一見她睽違已久的長髮造型便開口問道這次又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紮起馬尾的里子托著腮幫望他一眼,笑著說踏進婚姻總也得落定目標有點毅力。
木吉挑了挑眉後接上句果然是里子啊,而後便推著肩膀要她坐下,他們盡責地給這回的主角安排了個餐桌正中的位置,日向木吉各據一旁,其他的傢伙則隨意分散,沒有刻意規定得坐在一塊的二屆成員們則隨意拉上椅子就坐,火神坐在與木吉同排的其一角落,而黑子與降旗則在他的斜前方找了位置,模樣相當輕鬆。
之後的他們有著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能聯絡。
沒有為什麼,大抵都是因為尷尬,隔日火神再度想起自己在電話裡所說的那些話實在有些矯情,他反應甚慢地想了又想,最終仍是羞愧的恨不得找個大洞鑽進去,腦子一熱嗓子一疼什麼事都當作無所謂了,任何話都能講,但他卻真是那麼想,想著火光再生舊情復燃,絕非虛情假意,火神想將他拉回自己身旁,整日看著那不大多的表情最後捏捏他的臉,若是真能這麼做今日得付出什麼代價也就不太在意了,戀愛中的人每個都是傻瓜,不帶點詐人的好聽話談什麼戀愛啊。
縱使這些表達技巧他是晚了十年才學以致用,甚至還所學不精。
聚餐開始沒多久,他們先是開上一大罐瓶裝啤酒分裝乾杯,凝結的水珠與啤酒泡沫從杯子上頭流了下來,在彼此碰上杯子的時候沾了滿手,卻從沒有人介意,他們心甘情願地給這麥釀的甘甜淌上滿手,在這半涼的初冬夜裡一貪年少時代的快活。他們給第二位終能從誠凜單身俱樂部裡脫逃的叛徒獻上慶賀,頭一個是土田,早在大學畢業後一年便決定和女朋友結婚的他現在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第三個還在肚子裡,如今三十出頭,幾乎是萬事備齊的他再沒有什麼巨大動盪,人生安定。
正當土田打算拿出手機來和伊月福田一群人分享孩子的近照時,穿著一身嶄新料理服帽的水戶部從吧檯後頭端出了幾道菜來,後頭跟著的小金井步伐繃噠,一手一個托盤送上的是獨立的套餐小菜,藉由高中老友聚會的無限招待,他們將店內能點的大小料理都給端了出來,一方面是希望大夥能吃飽喝足,另一方面則是希望給自己的手藝來點直言不諱的考驗,小金井替每個人遞了一輪蘆筍豆腐之後才選擇轉到火神身邊,並將托盤裡最大的那份給了他,他說火神你吃一份肯定不夠的吧給你個綜合的!足足五人份的巨大份量幾乎讓眾人看傻了眼。
受到這般過分禮遇的火神似乎不大好意思,臉隨即膨地紅透了,自己的食量再怎麼大也不必如此特立獨行,罔言是在這些學長面前──但事實便是水戶部小金井的聯手料理實在美味至極,往後的每一道菜色都讓火神違背了當初所想,一路沒能停下扔棄形象的狼吞虎嚥。
待菜上到第二輪末的時候里子和日向已經徹底醉了,一面晃起清酒的瓷杯一面呵呵地笑,另一旁酒量較好的木吉想趁機將酒瓶拿走,還給早該醉得不明方向的里子罵了一頓,而後便嚷嚷起我是新娘子呢我最大啊,誰也管不了我,聽到這番話的日向倒也藉酒放大了膽子,沒帶心眼的便說起妳這傢伙胸那麼小有誰要娶妳啊,本以為聽見這番話的對方是該立即抄起手邊武器往日向那頭扔去,沒想到作為主角的相田里子倒是心情特好,不怒反笑,而後給了他這麼一句是啊我還是有人要的,不像日向君你連個女朋友的影子都沒有啊。
真是輸得徹底。
當日向沒能回話反倒陷入一陣悲觀情緒中時,另一旁的伊月則搭起腔說也不只日向一人而已嘛,還有──他的目光掃視了一圈,雖說單身的對象仍佔多數,但也沒能說出幾句好聽的安慰話來,只能將這沒收拾完的爛攤子扔給下個傢伙,指名火神,原先埋首在食物之中的火神突給這麼一喊,一瞬間有些不知所以,嘴角還沾著幾顆看著好笑的飯粒,爾後也不知是怎麼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日向就這麼來到火神身旁,勾起了他的肩膀。
在美國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吧──
沒、沒有的事,火神擱下筷子的手連忙揮了揮,否認到底。誠如日向所言,作風開放的美國自然有著各式各樣大膽奔放的美女,而過往這職業球星的殊榮也的確為他招來不少傢伙盡獻殷勤,但他卻一個也沒看上眼,不想惹事的火神一率交由隊友回絕,至始至終待在美國那麼久,唯一有過令他印象深刻的某個孩子倒是個東方臉孔,火神曾在紐約的繁華街頭與其擦身而過,她蓄著及肩的淺藍短髮,皮膚很白,一雙平靜無瀾的眼瞳好似什麼也無法撼動一樣,步伐交錯的片刻一時心神晃蕩,火神看走了眼,還以為令他朝思暮想的那個傢伙,惡作劇一般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頓時陷入回憶之中的他愣了好一會,這才從日向斷斷續續的質疑裡頭回過了神,往後火神的再三強調還是沒能為他開脫,但最終也是沒個結果,便給掩沒在混亂嘈雜的鼓譟之中。
還沒來得及上到第三回合,灌了不少清酒後的各個傢伙睡的睡倒的倒,剩下幾個酒量好的和沒喝上太多的只能無計可施的面面相覷。見著時間差不多了的木吉便打算安排他們撈上幾個不省人事的傢伙各自回去,他自個得帶上日向及里子,暫且排除得留下善後的水戶部及小金井,喝得不多的伊月及開了車的土田能分別安置降旗三人,尤以河原與土田家住得特別近,最後餘留一對喝了半醉的誠凜光影,這回醉的倒不是火神,而是總以為自己沒問題卻逞強過頭的黑子。
本就不該喝上那麼多的。
他不是沒給過勸,早在對方喝上第三瓶的時候火神便給降旗使了個眼色,降旗明白是明白,但一邊勸著一邊還給黑子反斟上酒,他作勢喝了幾回但每次都沒喝盡,逃過了幾次之後還以為就此為止,但他忘了一旁還有個醉得過分的日向,不知道從哪摸來了五瓶清酒,又給他們一人硬塞上一瓶,還得當著他的面喝,一口氣見底。
自以為酒量好的人倒是最容易喝醉,此話所言不假,當黑子一口灌下日向遞來的那瓶清酒後便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嗝,臉一下就紅透了,見著完全是喝醉了的模樣,但到此為止還未消停,始作俑者日向順平一見他一股作氣的膽量大為讚賞,反而更是給他再添了一些,坐在黑子對頭的火神一面說著日向學長你不能再給他喝了,一面著急地四處環顧,從前還沒碰上這麼誇張的狀況時火神還不明白誠凜全是一堆醉鬼,現今倒是知道了,勸不了的無計可施周遭又孤立無援。
幸好黑子喝醉了之後倒是挺安分的,沒大吵大鬧也不纏人,待他們那沒能節制的隊長繞開之後,過不了一會不勝酒力的對方便直接趴在桌上睡得很是安穩,火神望了一眼,眉眼間滿是無奈的模樣。
在小金井的協助之下火神招了車打算送他回去,但上了車後才發現自己連黑子家的地址都不清楚是要送到哪裡,誠凜附近的老舊公寓未免是個太過籠統的範圍,他愣了不止一下,最終再三猶豫後還是給司機報了自家地址,儘管火神總想著待黑子醒來之後該如何和他解釋,他一向口拙得讓人誤解,但至今卻已別無他法,也只好將錯就錯的順水推舟。
火神不禁想起上回是否也曾有過相似的情況,鄰近午夜,萬般無奈還得拖著笨重自己的黑子搭著電梯上樓,摸索鑰匙,打開大門,自己在半是迷糊半是清醒的狀態之下也不知道和他說了什麼,他猜想,大抵都是表達心意的真心話,但那個時候的火神倒真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傢伙就是黑子哲也,若是知曉本人在前他肯定不敢明說,誠如網路世界通暢發達人人都能隨意開口,不過是在現實裡頭沒有那個勇氣去做,總想能隔著一道螢幕難以辯真的千山萬水,再以最為片面的文字形式呈現。
無論過往的他在場上是有多麼意氣風發,在面對喜歡的對象時卻同樣是手足無措的膽小。
火神抱著他,單單只是這麼抱著便覺得黑子瘦了不少,或許是不打籃球之後動得少了,以往還相當結實的手臂如今都懈怠了些,為了維持住這個姿勢,不得不迫使黑子的肩胛骨微微向外凸出,靠在火神的掌心上頭,透露出些許不甘的堅硬,這讓火神想起對方以前伸手抱著他的時候,最喜歡去碰的便是那塊位置,當他隨口問上一句你這傢伙在做些什麼的時候,黑子便會告訴他,這裡長著火神君的翅膀吧?什麼時候才會伸展開來呢。
什麼時候都不會,他失笑,火神敲了一記對方的腦袋後說我才沒有翅膀那種東西,他每每這麼回答,黑子便每每再次說道,天使都有翅膀的吧,還是火神君為了來到人間與我相遇,就乾脆把羽毛給拔光了。
過往那些聽著讓人害臊的話明明都不是出自他口,火神漲紅了臉,只覺在這一來一往間純粹占了上風的黑子實在太過狡猾,他想了陣後便不大甘願地瞇起了眼,只得趁著黑子稍稍向後的瞬間舔上一口他的耳骨,火神總覺得對方身上老存在著一種特別好聞的清爽氣味,憑藉本能再咬上幾口的他無所自覺,待他留意到摟著自己肩頸的黑子有些不對勁的時候,無可抹滅的泛紅早已蔓延了整個耳背。
如果現在也能咬上一口就好了,火神不禁這麼想,他瞧了瞧那張有些迷糊的睡臉之後猶豫了陣,最終還是只替他撥開額前汗濕的瀏海,方才躊躇的片刻只是假想,他一向不趁人之危。
他將黑子放到床上,並給室內開了點暖氣,十一月的天氣比他想得還要再冷上一些,床旁掩得緊密的玻璃窗口稍稍沾了點白霧,朦朦朧朧的樣子,光看一眼便覺得充溢涼氣,他原是擔憂著黑子會不會冷,但伸手摸了一把對方的後頸才知曉因酒精發熱的身體反倒是燙得不行,火神將那裹在外頭的針織外套給一把脫了,還順道給內裡的格子襯衫開了釦子,對方的後背給汗水浸得一片濡濕,他先給黑子蓋上了層被子便暫且離開,爾後是拿來了毛巾水盆甚至是醒酒熱茶,當火神第一眼瞧見襯衫下頭的白淨胸膛時不自覺地屏住了氣,他不得不承認這樣朝思暮想的美好畫面對他來說很是令人動心,但最終還是只單單純純地替他擦了身體,火神的手繞過手臂肩頭來到背後,他讓黑子的下顎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頭,撩起對方的襯衫將那難受的汗水一點一點地擦拭乾淨,盡其所能的溫柔,來到肩胛骨周圍的時候他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相較之下單薄許多的背部以手便能描繪出明顯的骨骼形狀,他想,明明這個背後也長了一雙同樣的翅膀,只是為了他的夢想才稍稍暗去光芒。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給黑子擦背的時候稍稍晃了下神,待他翻回正面,打算將對方的襯衫暫且脫下時,原先還睡得深沉的黑子竟悠悠地半睜開了眼。
啊,他就像是待在極度安靜的教室裡頭一般將嗓音壓至最低,沒料到會有這類情況的火神有些難以反應,只得一面噤聲一面讓自己動也不動,作若假寐,他心想大抵是因自己的動作太大了才會將對方吵醒,但只要這麼維持片刻,在如此無聲無動靜的情況之下,對方肯定很快又能睡著──
「……火神君?」
火神帶著點被識破了的慚愧笑了幾聲,「你醒來啦?」
「嗯。」
「你──還是先喝點熱茶吧,然後再睡一下,」他將擱在一旁的茶杯遞給對方,「不然隔天醒來會宿醉頭痛的,雖然可能不比解酒液有效,但是……」
縱使靠在火神身上仍有些搖搖晃晃的黑子望了一眼,而後便直接拒絕了,「我不喝。」
「哈?」
「……還、還有酒對吧?」他有些抗拒地推了火神一下,動作仍不大穩的黑子一時沒抓妥距離,向後退的瞬間差點撞上了後頭的床板,幸好是給火神及時拉住了,一陣搖頭晃腦的他默默地嘟嚷了幾聲,而後便突如其來地奪走了對方手中的茶杯,接著是笑了起來,「火神君騙人──這裡明明還有啊。」
聞言至此,突然意識到對方根本沒醒的火神愣了愣,他說,「黑子,你喝醉了。」
「…我才沒醉。」
「你喝醉啦!」火神有些哭笑不得,通常說著自己沒醉的傢伙總是醉的特別厲害,「來,茶杯給我。」
「我不想把茶杯給火神君,」醉了酒後的黑子說起話來就像是孩子一般任性,「火神君太過分了。」
「……我哪裡過分了啊。」
「…任、任何地方,」他的話語全是聽不明白的含含糊糊,「火神君在美國,果然和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交往過吧。」
「哈?」他真想給對方一記當頭棒喝,什麼漂亮的女孩子而是我將某個和你相似的傢伙看成你了啊,「拜託,我才沒有好嗎!」
「…火神君明明已經,不能再和我見面了。」
「你怎麼又在說這些話啊,」火神伸手彈了下他的額頭,接著便在床上盤起了腿,撐著下顎,「好啦好啦,我不想聽你這醉鬼說這些,趕緊給我睡覺。」
「我、我沒有醉,」披著襯衫頭髮雜亂,還說起逞強話的黑子看起有些荒謬,「…我已經不喜歡火神君了。」
似乎是拿他沒個辦法的火神只能呼出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我知道了──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好吧?快點睡啦,不然我拿套衣服給你換──」
而就在火神將要轉身而起時,黑子卻突然從後頭扯住了他的外套,「……火神君是說真的嗎?」
「什麼?」
「你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語尾漸弱的黑子停頓了下,而後竟瞬間眼角泛紅,在火神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便啪答啪答地落下了淚水,「…但、但是,我還喜歡著火神君。」
醉後慣有的哭鬧不是沒有,而是來得太緩太慢,他從沒見過黑子喝醉的樣子,同也萬分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情態。
「喂,你先別哭啊!」
「……我並沒有哭。」
「那臉上這個是什麼。」火神伸手抹了一把他的淚水。
「…是雨吧,」黑子吸了吸鼻子,「大概是下雨了。」
他實在是好氣又好笑。
面對起一臉認真地說著肯定是下起了雨的醉鬼,火神是著實地束手無策,他一面轉身抽來紙巾一面嘟嚷起哪個傢伙才會只准自己不喜歡別人而不准別人不喜歡自己,天底下大概就僅有黑子哲也這麼一個,而且還不是為了什麼自私原因,火神不禁常常想著究竟他們彼此誰更了解對方一些,而被再三拒絕與說出違心之論哪個又比較難受一點,追根究柢都是無從分辨。他默默地將對方臉上掛著的淚痕擦拭乾淨,黑子順著他的動作閉上了眼,爾後過了一陣的闃寂無聲才讓火神意識到這傢伙又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他瞧著那半倚靠著自己的側臉好一會,對方略長的睫毛蓋下了片扇形陰影,在他的眼臉上頭留下了些許斑駁的痕跡。
火神將黑子放躺了下來,而後便給他帶上被子,見著對方睡相安詳的模樣便不禁懷疑方才的一切是否僅是自己幻想中的鬧劇,但眼角還掛著的莫名淚水絕非造假。
黑子也有這麼失態且煩人的時候啊,他心想,但至少是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拉上窗簾的即刻火神順勢地低下了臉龐,他在他的耳邊呢喃了幾句,全也是些無從分辨的話語。
12
次日,當黑子自這既陌生又熟悉的環境中醒來時,還有些不大明白。
黑子眨了眨眼後愣了一下,這似乎不是自己的家,他老覺得自己的理智是從未缺損的一清二白,再如何張狂也不可能做出酒後亂性這種傻事,事實上也是如此,所謂的性並不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直到那天之後黑子才逐漸明白,原來自己醉了之後竟會開啟性情大變這個開關,儘管只是有些偏差,近於將那些原先不想說的不能說的都據實以答。
他猛然坐了起來,頭還有些發暈,而後使勁地揉了揉雙眼才總算撈回一點生氣。宿醉的早晨無疑是讓人特別難受,更何況現在連自己身在何處都無從知曉,身上穿著給人換過的寬大T恤,以及鬆垮到幾乎無法行走的短褲,黑子再仔細思考了會後才突然想起昨日是與久未見面的誠凜相聚,一道慶祝了水戶部小金井的店面開幕與里子的單身告別,他和降旗坐在一塊,火神則在他斜前方佔了個位置。日向喝得挺醉,里子同是,至今回想起來他也喝了不少,自己喝的加上給灌的,擊潰了他對酒量的些許自信,而後大抵是覺得睏了便直接睡下,再來就──
再來他就不記得了。
黑子混混沌沌地翻身下床,接著在瞧見了櫃子上的照片後便明白了自己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上頭有著他,十六歲的他,而這裡,則是火神大我的家。
一時間不大敢輕舉妄動的黑子左右觀望了陣,沒見著個影子,只有沒拉上窗簾的窗口透進了不住變化著的光影,在冬日裡很是罕見。室內寂靜無聲,他猶豫了下後才決定打開房門,火神家裡和上回印象中的同樣整齊,一塵不染,採光極佳的房子僅有餐桌的位置打著燈,一張沒闔上的椅子前頭擱著親手準備的早餐,而早餐的瓷盤下頭則壓上了張紙,是火神給他留下的字條。
他望了一眼後由平靜轉為臉色發紅,又瞬即變成一片慘白。
爾後待他稍稍冷靜一些之後,黑子找到了他的背包,翻出手機,他給火神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話筒後的背景音樂很是嘈雜,叫喊與交談的聲響混在一塊,全放置在同一個密閉空間之中大肆迴盪,火神在喊了幾聲之後才終於聽清他的聲音,僅說了句你等一下之後便暫無音訊,再過一會後才逐漸安靜下來,顯然是換了個位置。
「抱歉,我剛剛在球場旁看學生們練習,比較吵一點。」
「沒事的,」黑子遲疑了下,似乎是在想該怎麼開口才好,「火神君,那個……」
「你吃過早餐了嗎?」
「……還沒。」
「那就快點吃啊,雖說現在也涼掉了啦,不過廚房的櫃子上就有微波爐,如果你想加熱的話……」
「…請問,」他輕吸了口氣,「火神君,在紙條上寫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紙條?」火神想了一下之後才馬上反應過來,「哦哦,你說那個啊……是啊,怎麼了嗎?」
「請、請你不要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好嗎──」黑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惱怒,「我並不知道我在喝醉之後會說出那些話,那些都只是我在意識不清下說的,不足為信,我……而且我也沒有哭。」
「少逞強啦。」
「……我才沒有。」
聽到這裡,火神便從鼻子裡發出了聲哼笑,「昨天我對你說你喝醉了,你也是這麼回答我。」
「那是──」
「好啦好啦-你快去吃早餐吧,」火神想了一陣,「早上起來的時候怕你穿著隔夜的外衣不舒服就給你換了衣服,換了我高中時穿的那幾件,不過還是偏大的樣子,但至少不會整件掉下來吧……對了,你待會要先回家還是等我回去再說…」
「……我待會就回去。」
「哦,那我知道了,吃完早餐盤子放桌上就行了,我晚點再回去洗。」
「我明白了。」
「那應該就沒什麼事……」他的話語停頓片刻之後才又接續下去,「…對了,我在你的褲子口袋裡頭放了個東西。」
「什麼?」
「嗯──總之是個重要的東西,」火神那方突然傳來了陣開門的聲響,接著便聽見有人喊他的聲音,「啊,我得過去了,你的衣服我暫時幫你拿去洗了,還沒晾乾,有機會的話你再來找我拿吧,就這樣!」
「喂……」他還來不及再多問上一句,對方便已率先掛上電話,黑子望著逐漸變黑的螢幕一陣怔愣,而後伸手摸了摸褲子口袋。
他從口袋裡頭摸出了把備份鑰匙,其中所囊括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 * *
仗著自己手持家門鑰匙,黑子後來再給他打上電話的時機已是他偷溜進去拿過衣服後的了,他原本沒打算告知,但又給自己這道德感充沛的心掐住了脖子,十二月初的傍晚近夜,街頭冷颼,黑子走在火神家附近的道路上只覺得過分寂寥,明明才這個時候,商店街的櫥窗裡卻已先行佈滿聖誕商機的利益推銷,花綠的裝飾,以及打著慶祝名義的大型蛋糕,他突然想起已經多少年沒吃過這類東西了,就算碰上生日,也是年齡越長慶祝得越是低調,偶爾工作一忙哪裡還記得住是屬於自己的日子,同也沒人替他記著,僅有一個人的屋子熱騰起來是多麼淒涼,他想了想,不那麼在乎的話也就當平常日子過了。
但若是知道總會有個人在乎著自己時便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從大衣內裏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撥了一通電話過去。
「火神君。」
「啊,是黑子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怎麼了,你今天要過來拿衣服嗎?剛好我今天能早點回去的說,你等我一下……」
「……我剛剛已經去拿了。」
「哈?」
「我已經過去一趟了,現在正準備回去,」黑子左顧右盼了一陣,突然發現車站前新開了間大型書店,他有些感興趣地走了過去,「把我的衣服洗得那麼乾淨,真是非常感謝。」
「你怎麼能擅自過去啊……」
「備份鑰匙的用途不是在這裡?」
「那個……」說到這裡,火神突然有些支支吾吾了起來,「…總之就是,啊,可惡!反正你下次還能來我家玩啦,聽見了嗎!」
「…火神君喊得這麼大聲我不聽見也難呢,」他稍稍地降低音量之後走到雜誌櫃前頭,新一期的籃球月刊再度以年末的比賽盛事作為大標題,一貫如一,「WC就快到了吧。」
似乎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提起這個,火神只是應了一聲,「一樣是跨過聖誕節呢,你會來看嗎?」
「是的,我會去幫誠凜加油。」
「也是──」他笑了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很煩惱啊,到底是該幫自己的隊伍加油呢,還是該偏心於誠凜──不過都好,他們都是可愛又對籃球充滿熱情的孩子。」
「那就好了,看到他們這麼熱衷於籃球,我也非常高興,」黑子拿起雜誌後垂下了眼,「務必要奉獻全力,請你加油。」
他先是愣了下,而後便像是釋然似的將語氣放沉,「……我會的。」
黑子掛上電話後莫名覺得心安不少,像是完成了件大事。他走到書店裡最為醒目的一處位置,新書排行榜的海報立得聳高,而店內喜歡閱讀的男女老老少少全都擠在那前頭,在這比比皆是的笨重書籍裡,其中一本樣式相當平凡樸素的,便叫做三十而立。
三十歲。
當一切不再如此理所當然,當他們不再體認到自己擁有年輕,當他們正站在這所謂人生高峰的岔路口上時必須做出決定,十幾歲的時候對於成為大人感到渴望;二十幾歲的時候對於成為大人感到複雜;三十歲,必須變為負責且獨立的大人並無法回頭,或許什麼都做得到,又或許什麼都做不到,三十歲開始已能對那些遺憾的事物感到釋然,只不過總在心底悄悄感嘆,那些追不了的抓不著的永遠如夢似幻。
但這也是最後一個追逐幸福的門檻,而立,總明白自己的本質且知曉人生何去何從,與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些什麼,即在此刻他們是時候決定下半輩子的方向,嚮往的工作、嚮往的生活,想與誰在一起,想和誰一起獲得完好無缺的圓滿。
他知道自己早已踩在懸崖邊緣,下頭是無盡奔流著的時光流水,一直以來他都倔強地靠著岸上走,沿著這條人生旅程的溪流走遍高聳山林,無論那裡的山峰石塊多麼險峻,他還是硬著頭皮爬了上去,不肯隨波逐流,但這次他卻自個退上一步,放盡氣力地下落,他對未來無從知曉,但總相信會有人伸手將他接住,而後攥緊他的雙手,奔向通往未來的大海奔流。
13
十二月底的WC開打後,誠凜不負半年來的勤奮練習,前幾戰屢傳捷報,順利地打進了八強。
迫於與學期末較為接近的緣故,學校課業繁忙,就連老師都很難找出空檔喘上口氣,連日的疲憊讓黑子一回到家便倒頭就睡,再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與他人聯繫,於是就這麼得過且過地挨到了最後,他趁著假日休憩的空檔去看了最後兩場四強賽,由木吉帶領的誠凜與火神領軍的東櫻沒碰上頭,各自敗北,再隔日先是打了兩校的季殿賽,前兩節由東櫻佔上先風,但實力堅強的誠凜也非泛泛之輩,由第三節一開始便急起直追,咬分咬得特別緊,最後以誠凜隊長的一個即時三分球拿下了勝利,比數七十比七三。
比賽結束的瞬間,整個東京體育館便像是燃燒一般地沸騰起來,人聲嘈雜,有為了他們而叫喊的也有替他們鼓掌的,黑子坐在高高的看台座位上頭,看著雙方球員握手致意,難以想像十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那樣的場地上頭,穿著相同的球衣,大汗淋漓,隨著籃球運行的速度而熱血沸騰,站在場內的時候台上的所有觀眾都成了無數小點,那時候的自己只看得見幾樣東西,籃球、隊友、他的搭檔,所有令人興致高昂的事物全都燦燦地泛著光芒。
他遠遠地便瞧見了火神與木吉,仍是那般精力十足的模樣,沒有誰為了競爭的輸贏而去再三計較,儘管東櫻裡仍有球員偷偷地哭了,滿是不甘心,火神見狀立刻走了過去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後其他球員們便一擁而上,最後離開場地時他們沒有人哭泣,昂首闊步,抬頭挺胸,像是贏得勝利一般地凱旋歸去。
與他相同,那些孩子也是那樣堅毅卻溫柔的存在。
隔日一早他們立即驅車趕場去了一趟輕井澤,里子這人做起事來一樣瘋狂,逼著大夥得在比賽之後拖著疲憊來參加婚禮的事僅此一次絕無下例,但她自個倒是挺興奮的,抓著她的未婚夫與木吉火神待在角落自成了個賽後檢討的小團體,起初黑子和伊月在一旁看著彆扭,想說世上最偉大的莫過真愛無敵,喜歡著一個人就得連她的興趣愛好一同喜歡,後來才從日向口中得知里子的未婚夫同為這一輩的籃球教練之一,與火神木吉都不能再更熟悉。
但到了婚禮前夕總也知曉恢復正經,當穿著白紗的里子自門後初次亮相之時,一向看她放肆慣了的誠凜眾全是驚豔地倒吸了口氣。
純白的裙襬勾勒出作為少女的倒影,從今而後,她將作為一個女人的身分繼續前進。
再來最為冷冽的正月新年來得又快又急,一月二日,東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恰巧在黑子出門進行新年參拜時給他碰上了,一離開參拜列隊準備前往抽籤處的他只突然覺得頭髮有些濕濡,接著抬頭一看,由天際降落的白雪便這麼落在他的鼻尖上頭,周遭的給父母牽著的孩子們全都興奮了起來,見著雪花飄落的模樣又叫又跳,黑子愣愣地望了一會,接著便沒來由的笑了。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看雪還能孤身隻影,務必得萬分珍惜。
他在抽籤處的位置抽了支籤,與十多年前那次相同,是支平凡的單字吉。
恢復課程後沒多久,他每周三仍舊會去看隊裡練習,同在此時三年級差不多也得退下的隊長交接給二年級的候選對象,而後說了句從今以後誠凜就交付給你了,站在隊長前頭僵直起身體的年輕學弟大聲地說了句是,底下握著拳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這讓黑子想起了誠凜首次交接隊長的時候,站在日向前頭的降旗也是這麼無法控制的頻頻顫抖,但直望向前的堅毅眼神卻從來沒有變過。
誠凜籃球部在新隊長的帶領之下就此展開了新的世紀,每一次蛻變都像屢獲新生,木吉總在這個時候想給這群少見世面的傢伙安排上幾場練習賽壯膽,賽程一路從月中排到月底,最後一日又是落給了東櫻,木吉與火神各職教練的這些年頭感情越來越好,就連調整比賽的自由都能扔給其中一方決定,會挨到這麼後頭無非是忙上加忙,自從打完WC賽後的東櫻總收到雪片飛來的諸多邀請,雖說沒打進冠亞但好歹也是四強,加上火神這退役球員的明星光環,絡繹不絕的友誼賽及採訪擋不甚擋。
我們誠凜明明也是季軍怎麼就這麼乏人問津,友誼賽還得我主動去邀請。每當木吉這麼說的時候火神總揮了揮手,他總百般無奈地回了句那是看你們王牌在手強得不行。
的確,誠凜這屆新進的幾個部員都可說上實力堅強,由以一位迫近兩米的大前鋒表現出色,這回冬季盃作為隊上王牌確實勢不可擋。
「我看他倒是有幾分你的樣子。」
火神望了一眼,那雙情緒高昂的雙眼看來銳氣未挫,他想了會後才從鼻子裡哼出笑聲,「才不像呢。」
誠凜和東櫻打比賽的時候恰巧碰上了黑子生日,當日一早他一進教室,學生們就群起歡呼地給他唱了生日快樂歌,黑子這才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平時工作一忙也就沒放心上,同也想著一個人哪有什麼好慶祝記不得也是罷了,但他仍對於孩子們記得給自己慶生十分高興,上午兩節課胡鬧了一節,吹吹蠟燭分上蛋糕的時間相當充裕,他想,偶爾這麼過上一天放縱喧騰的日子也是無妨。
放學過後他仍一如往常地到體育館去看球賽,去的時間不過晚了些,比賽已迅速地進展到一節下半,這回是誠凜優先佔了上風,似乎調整過隊伍型態的東櫻則一直處於防守狀態,黑子從體育館側門的樓梯繞上了看台,他靠著欄杆,站在誠凜這方的後頭,即可望見場旁拿著記分板的木吉擰著眉心看似專注,而另一頭的火神同是,第一節很快地告上一個段落,裁判吹哨進行暫停,東櫻稍稍落後誠凜。
而就在此時火神像是突然留意到看台上的他一般,使力地朝著他揮了揮手。
頓時間場內的所有人全都轉頭向後。
儘管受到熱烈注視仍得保持冷靜,黑子的臉上毫無變化,只是默默地望了火神一眼,只見那傢伙像是吃了糖的孩子一樣笑得燦爛,簡直就像是傻瓜一般。
而後二三節的東櫻改變形式轉守為攻,急起直追,在第二節的後半便已拉開了十分差距,待到第三節後半的時候黑子約略明白大勢已定,雖說並非不相信誠凜之後還有重新追分的可能,但可見得在WC上吞敗而返的東櫻在那之後又下了多少努力,教練的方針調整也重新帶給了他們向前的信心,再往後,誠凜若是無法繼續變強的話,肯定無法應對這棘手強敵。
還沒來得及待上裁判吹哨,黑子便已先行溜出了體育館外頭,打算透一透氣,體育館二樓的露天看台沿著幾個敞開的大門向外延伸,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腹地擴大,黑子總想著這或許是塊挺好的活動場所,只不過現今碰上冬季冷了些而已。
爾後他真是覺得冷了,寬鬆的大衣再也裹不住不斷向內的寒氣,黑子打了個冷顫,正準備轉身回到體育館裡頭時,另一處側門的出口突然有人喊了聲他的名字。
「喂,身體都不覺得冷嗎?」拎著運動外套的火神遠遠地走了過來,而後便一把扔到對方的頭上去,「真是的──」
一時之間還沒能反應過來的黑子先是愣了下,而後便將外套從自個的頭上扯了下來,尺寸特大,不用多想也明白是誰的東西,「……總覺得特別懷念呢。」
似乎早忘了曾有過相似場景的火神有些困惑,只是皺著眉頭替他將外套穿上,並將拉鍊拉得嚴嚴實實,「你怎麼就自己跑出來了啊。」
「這句話應該是由我問火神君才是,裡頭的比賽還沒結束吧?」
「我──」他說了一字又迅速收回,看起來是有些彆扭,「我是想你怎麼突然不見啦!有點擔心才過來看看的……那些傢伙的自主能力很強,就算我不在他們身邊也沒關係的。」
「火神君真是厲害,」黑子垂下了眼,像是在笑,「我看見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頭,他們的確進步神速,誠凜若是不多注意一些的話,可是不行的。」
「那是當然啦,是由我帶領著的孩子們呢,」他向後靠上欄杆,「……而且,說得全力以赴的人是你吧。」
「就算輸了?」
「輸了有什麼關係,這是常有的事嘛,他們還小,多磨練也是好。」
「也是。」黑子沉默地想了一會,才又開口,「對了,火神君上次給我的備份鑰匙……」
「喂,你要還我嗎?」突然緊張起來的火神揮了揮手,「不准還我啊,我可是不收…的說!」
「…我並沒有打算還給你。」
「欸?」
「這陣子,似乎發生了很多大事,」黑子望了一眼通往體育館內部的門口,他彷彿聽見由內傳來的歡聲雷動,「總讓我感覺到我們也都該是決定人生方向的年紀了。」
「……你又在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啊,」火神搔了搔頭,「我上次就說過了,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和你…」
「…火神君,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嗎?」
一時沒聽清對方的話,火神先是愣了愣接著便睜大一雙眼睛,他猛然地點了點頭,「當、當然。」
「你或許不能大方地談論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不介意。」
「不能擁有可愛的孩子,不能被社會所承認。」
「……這我也不介意。」
「甚至不能結婚,」黑子深吸了口氣,抬起臉龐,「即使如此,你還是想和我在一起嗎?」
「我們能到美國去,美國有允許同性婚姻的法律,甚至領養孩子。」
「……我喜歡日本。」
火神沉默了下,而後便說,「我也喜歡日本。」
「所以是不是──」
「…這樣啊!」他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地喊了出來,「先說好了,我不在意任何有關婚姻的形式,雖然我還是想替我們買個戒指什麼的…但是,若是黑子你在乎這一點的話,那就算了吧。」
「那個,我……」
「不能結婚也沒關係,」隔著這麼一段距離,火神望著他,就只是這麼望著他,「……那我們就談一輩子的戀愛吧。」
他總想著會對他這麼說的傢伙會是個怎麼樣的人。
或許是個永遠那麼令人嚮往、充滿熱情的人,縱使再如何恣所欲為卻值得相信;他的雙眼永遠都像星宿那般閃耀,世界似乎永遠不會迎來黑夜,永遠年輕,只因那個傢伙總將前方有光作為人生信仰,最末的後方還是續路,盡頭好似永遠不會到來,即使他並非多麼完美、並非受眾人所愛,但他所憧憬著的美好肯定終有一日將會到來,因為那人一直是如此希望。
且無論如何,肯定是喜歡著他,而他也喜歡著的人。
他與他面對面站著,猶如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賽事中場,那一年他們給予彼此坦白與體諒,而後便這麼堅持下來,歷經千迴百轉,四千多個日子,還得繞上了這麼多圈地球之後才明白自己為何所求,但他們肯定絕非世上最為彆扭的錯身而過,因此他們才會在三十歲這個年頭停下來說我們別再交錯地不斷向前走。
我必須先和你說聲生日快樂,他說,但你還是得回答我。
黑子呼了口大氣後便望進了對方的眼底,接著說道,好吧,作為我現成的生日賀禮,火神君也得答應我,再和我一起當上七十來年的情侶。
無法憑藉得算上多少年頭才稱得上是矢志不渝,但他們總挨到了能坦而面對所有困難的三十而立。
番 外
不過是搬了幾個街區的距離,卻比想像中的還要來得更加費勁。
搬家這回事是由火神先行提議,原先是抱持著合租一間公寓較方便之因,要黑子將靠近學校那頭的套房給退了,火神現今租的公寓同以往那般寬敞,足足塞下兩人都算是綽綽有餘,工作間的通勤僅得仰賴電車也不是問題,說到底火神便是希望對方能搬過來一塊同居。
為什麼不是火神君搬來我這裡?黑子倔強地回了下嘴,縱使嘴裡說著的是違反常理的胡話。但只有他一人知曉收拾東西的麻煩足夠心生不滿,更何況對方又將這整理雜物說得多麼容易──他想了一會,好吧,或許對火神而言這些惹他困擾的一切雜務都只是雞毛蒜皮。
但再如何無奈終究也得妥協,黑子再不敢有怨言的其一原因便是到了最後,他的行李大多還是交由火神打理,包括成堆的書籍與再成堆的書籍,黑子的私人行李挺少,但所謂的知識財產卻如堆山積,光是他堅持著不肯扔的書本便打包了二十來箱,還不包括些零散的報章期刊。由於幾乎沒有什麼可帶走的家具,他們並不打算特意再請搬家工人過來,而是想著自己徒手能搬,在這樣嚴寒的冬季裡頭來來回回走上二十多趟,寒風再怎麼冷冽汗水終究是浸濕了衣衫,熱意上來的效果絲毫不輸夏季的大汗淋漓。
待他們將最後一箱箱子搬進屋裡,火神立即在沙發上頭癱倒下來,全身就像是塊給水浸過的海綿一般沉重,手與腳幾乎都是使不上力的極致痠疼,而黑子就更不用說,差點給門檻撂倒在大門前的狀態不能再壞,幸虧是即時給火神撈了起來,爾後下一秒便又瞬即躺倒,但這次的位置倒是對了,躺在距離沙發不遠的絨毛地毯上頭,他動也不動。
持續的體能訓練對他們而言仍是有些差別,半小時後逐漸恢復體力的火神不再感到那麼疲累,他從沙發上頭爬了起來,並順帶捉起地毯上頭的黑子哲也,他將他翻過了身,這次便找回了以往該有的溫柔,稍微畏光的反抗動作讓火神蓋住了對方的雙眼,他附在黑子的耳骨旁說了句你想先去洗澡還是再睡一下?幾乎是體力盡失的黑子沒搭理他,只是一個勁地捲曲起來。
我待會再叫你。火神低頭吻了一下黑子的額際,而後便將對方一把抱起,改移到他方才躺著的沙發上頭去。
洗去一身的疲憊後更感清醒不少,正當火神走出浴室門外時黑子才剛甦醒,一臉睏倦地坐在沙發上頭,頭髮更是亂的不行,走到黑子身後的火神先是隨意地揉了揉對方的頭髮,而後便說了句先去洗澡,洗完就有精神了。
果其不然,少了身上的黏膩感勝過再多歇息的千言萬語,身體的不適佔了極大的疲憊主因,淋浴完的黑子確實是好多了,雖說無法完全消除肌肉痠疼感但好歹是減了一半,以至於自己還能安穩地走出浴室,當他走進客廳之時,火神正坐在沙發上頭看起電視。
佔據走大部分位置的火神沒能給黑子留上些許空隙,他站在一旁看了一會,不禁想著這到底是真不體貼還是給予暗示,就他對火神的認知而言,這只能取個恰巧的中間值,在無心的不體貼中讀出無心的暗示,一切順理成章,他寧可相信比前述更加荒誕的後者。
當黑子一把跨上他的腰間時火神先是愣了愣,而後輕吸了口氣後便笑了出來,「第一個晚上就打算偷襲我啊,黑子君。」
「是火神君沒留位子給我坐的,不然我就只能回去跪在方才的地毯上頭了。」
「我、我可沒那麼說──」火神望了一眼對方鬆垮的領口之後徑直地撇開了頭,「-我是想說別為難你了,畢竟今天都這麼累了……」
黑子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而後用手撐住對方的胸口,低下了頭,「……我以為火神君自從膽子大了為難上我第一次之後,總會肆無忌憚地再有第二次或第三次。」
「…如果你不想,我才不會勉強你。」
「……不過我想。」
跨坐在火神身上的黑子親了親他的嘴角,像是誘惑,而後見著火神動也不動的模樣還以為他是給嚇傻了,正想放棄這對自己明顯不利的玩笑話時,火神卻突然伸手從後頭按住了他的腦袋,這次沒能偏了,親吻的位置是實打實的雙唇相貼,他磨蹭了幾下吮吸的親吻之後便撬開了黑子的嘴,舌頭長驅直入,數度捲起的接吻技巧讓黑子的舌尖一陣發麻,渾身顫抖,而就這麼黏黏膩膩地糾纏了陣後才又放開,稍稍分開的彼此牽扯出一條難以分捨的銀線,喘息未止,來得過於突然的一切好似乾柴烈火。
「…火神君在美國的時候肯定和很多人接吻過。」
「才沒有!」他的反駁又急又快,「這、那是因為……總之,這不是很自然的嗎!對喜歡的人做出直覺反應…什麼的。」
黑子挑了下眉,只是鬧著玩的都能套出對方的真心話,因此至今他仍認為眼前的這個傢伙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之後他們再交換了一個親吻,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火神用下身頂了頂黑子的腰部,而同樣有個硬得發漲的東西抵在他的大腿上頭,他伸手扯掉黑子寬鬆的褲子,連帶著底褲一起,露出裡頭早已勃起的陰莖,火神用整個右手包覆住他的性器,除了在莖體的部分上下滑動之外,也不忘帶給底下的囊袋快感,很快地,幾乎是漲到極限的前端流出了數道透明液體,火神抬起頭來望了黑子一眼,那原先總十足平靜的臉龐如今卻因受到情慾催化而迷茫不已,極度忍耐著的模樣煞是誘人。
他的手再使力了幾下,給壓迫著的性器便間斷性地射出了濁白的體液,射過一次後的黑子渾身鬆軟,只覺有些睏倦,火神趁著他沒能注意力集中的時候伸手捉來了桌子底下的護手霜,這是不知道哪個傢伙送他的生日禮物,平常是用不著,但今日見來沒有其他潤滑的情況之下已算物盡其用的上乘之選,火神先是抹了一點在對方的後腰椎上,爾後沿著股縫間一路下滑,猶如按摩似的手法讓趴在他胸前的黑子僅是哼出了幾聲微弱的呻吟,來到穴口前的皺褶時他在外頭打轉了會,接著又添了點潤滑上去,火神一面親吻起對方的耳後一面深入指尖,直到將一根食指完全伸入之後才停了下來。
勾起指節的動作來得令人措手不及,而火神自個也沒料到會這麼快就找著了正確的位置,他輕輕地按了一下,原先趴伏在他胸前的黑子便像是突然無法按捺一般地晃起頭來,眼角泛紅,而後便伸長了頸子索求起與他接吻的權利,他一邊親吻一邊將其他兩根手指推進穴口,並慢條斯理地抽插起來,直至等到黑子稍能適應之後才將其抽出,火神拉下自己同為寬鬆的棉褲,裡頭漲大的性器早已蓄勢待發。
火神伸手握緊了他的手,希望能在進入的同時帶給對方一些安撫的作用。
推入穴內的動作非常緩慢,無非是怕黑子感覺到疼,只要有任何一點強迫性的意味都是他所不樂見的。火神按著他的後頸,然後由唇瓣一路向下親吻至喉結的位置,只要發出些輕聲吸氣便能顫動起塊區域,因此也特別敏感,他不過是輕咬了幾下便感受到裹著他的穴口縮得更緊,感覺有些過分強烈的黑子難耐地縮了下頸子。
「……會痛嗎?」
「不會,只是…肚子很漲……」黑子伸手摸了一陣下腹部的位置,「…唔,大概是在這裡?」
光是聽著他單純的敘述火神便有些害臊地無所適從起來,而後便決定以吻堵住。
過了一陣之後他才再度開口詢問能不能動了,一直維持著騎乘位姿勢的黑子似乎早給弄得有些心癢難耐,待火神稍稍放鬆了點箝制之後,他的腰部便一下一下地扭動起來,反覆磨動著插入體內的性器,斷斷續續地發出微弱的呻吟,而原先抱著能看對方主動也不是一件壞事的火神感受了陣之後,始覺黑子的動作實在太過緩慢了,給這麼個輕緩動作撩撥的近乎無法忍耐的他扶起了對方的後腰,讓黑子整個坐挺起來,一瞬間突然進得更深的性器讓黑子忍不住喊出了聲,過於刺激的淚水同也在眼眶中打轉起來。
「抱歉……」火神稍稍抽出了自己的性器,「…我可能得,動快一些。」
直入到底的衝擊讓黑子瞬間睜大了眼,連喊也喊不出聲,劇烈的快感連結著速度極快的抽插,一下比一下更重,無盡化為氣音的懇求都成了誘發興奮的催化,他的腰給火神摟得死緊,就算是沒了氣力也無法鬆懈下來,幾次下來的密集衝刺已讓他無數次的反覆高潮,但對方卻像是不肯放過他似的怎麼也停不下來,火神將他的身體抬高了一些,吻過他的乳尖與心臟周圍,隔著數層肌膚骨骼的內裡裝著一顆小心臟,呯咚呯咚地跳得很是劇烈。
這裡是我的啊。縱使是這般佔有慾十足的宣言,他卻仍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傻。
黑子愣了一會後便垂下了眼,他同也輕輕地在對方的心口處吻上一回。
緊接而來的激烈抽送迎來巨大高潮,黑子有些恍神地捉緊了對方的手臂,在還沒能告知將要射出的情況之下他們幾乎是同時抵達,火神一個沒留意便射在他的身體裡頭,當陰莖退出穴口的即刻,便從裡頭牽連出了他所播下的白濁,還未能立即完全閉起的穴口一開一闔,黑子趴在火神的胸膛上頭喘息不止,待著過了一會之後,火神抬起了他的頭,親吻了下他的眼窩像是表達示好與愧疚。
「抱歉,一個沒留意就不小心…」他省略過了中間那個詞,「……總、總之,待會會幫你清理出來的!」
「……沒關係,我不在意。」
「那種東西怎麼能留在身體裡頭啊!那個,肚子會著涼的吧……」
黑子默默地盯著他瞧了一會,爾後便放低了視線,「我還以為火神君會想再做一次呢。」
「我當然想了……不過今天只做一次。」
「真的?」
「你也累了吧,待會你要是昏倒那就糟了。」
「我才沒有火神君所說的那麼弱不禁風…」黑子駁斥了句,但又想想如今這渾身痠軟的情況也無不沒有道理,「……唔,真的只做一次?」
「只做一次,」火神摟過他的肩膀,翻了個身後將他側抱進懷裡,他們幾乎是鼻尖抵著鼻尖那般距離接近,「以後還有這麼多時間,我們想做幾次都可以。」
他轉了一圈眼波,想想所言甚是,反正他們現在正享受著以十多年青春換得的遲來同居,往後,甚至再往後,無論想做些什麼都是可以。